正月十八,长安落了一场小雪。
街边未来得及撤下的红灯笼上挂着残雪,随着夜风摇摇晃晃。
过了今夜,新年就正式结束了。
寒气不断从车窗外侵入,师乐安看着越发陌生的街景,轻叹一声后放下车帘。她拢了拢衣襟,将冻得发麻的手塞入衣袖中。衣袖中的手炉散发着暖意,驱散了指尖的寒意,却赶不走心中的忐忑 。
来到这个世界已经快满一个月了,今日是她第一次出门。
一个多月前,她是现代社会一个普通社畜。为了可怜的年终奖,为了所谓的业绩,她熬了几个通宵后倒在了工位上。
现在,她是大景王朝六皇子的王妃师乐安。父亲是官居正三品的太常寺卿,她还是圣上亲赐的皇子妃。
官宦之家,高门嫡女、又嫁入皇室……buff叠满,怎么看都是人生赢家,比上辈子好太多了。
不了解内情时,师乐安确实天真过。她觉得可能是老天看她可怜,赏她一世荣华,让她能做个快乐的米虫幸福终老。
可了解内情后,师乐安连骂街的力气都没了,只能说一句: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
马蹄踩过残雪的声音清晰入耳,昏黄的灯笼将赶车人的背影投射在车帘上。上车快小半个时辰了,除了马车行走时的响动声,她听不见任何人声。冷肃的气氛让师乐安肠胃隐隐作痛,她蜷缩起身体,双眼看着脚下脏污的木板,尽量忽视身体的不适。
就在师乐安轻叹第五次时,马车停了下来。车厢外传来了三声不轻不重的叩击声,车夫沙哑浑浊的声音响起:“到了。”
马车停在了诏狱后门的巷子外,逼仄的小巷不足以让马车进入。师乐安拉下斗篷的帽子,紧跟着接应她的人向前走,生怕落后一步就被黑暗和寒冷吞噬。
诏狱内空气污浊腥臭,狭窄通道两侧的牢房中关押着涉事官员和他们的家眷。暗无天日的监牢中不见星辰,罪犯们不知今夕何夕。他们中的大多数人浑浑噩噩的靠在角落,也有人会隔着栏杆对着路过的人伸手求救。
“冤枉啊……”
昏暗中,不知是哪个囚犯扯着沙哑的嗓子在喊冤,泣血一般的声音让人听着头皮发麻。
师乐安头更低,让帽檐的阴影完全遮住了自己的脸。她不敢四下张望,更不敢让人看清自己的面容。因为她原本也是这群罪犯中的一员,此刻也该同他们一样满心绝望,等待着问斩或者流放。
是冤枉。这座监牢中的人,谁不冤枉。
数月前,太子突然被人告发谋反,圣上以雷霆之势扣押太子并且屠了太子母族。没过多久不知是为了表明清白还是害怕圣上震怒,太子和皇后先后自戕了。谢昭和太子乃是一母同胞,太子和皇后自戕后,他的处境急转直下。
诏狱中关着的都是和太子还有太子的母族有牵连的官员,谢昭也在其中。
师乐安初来乍到不懂朝堂,更不懂朝臣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她只知道自己是被师家推出来的替死鬼。
孩子没娘,说来话长。
原主这个名义上的“高门嫡女”爹不疼娘早死,她爹续弦后,继母很快生下了弟弟妹妹。无人照拂的她虽然占了嫡女的身份,其实吃穿用度连师家二等丫鬟都抵不过。年幼时原主甚至因为“冲撞”嫡母,还被送到了城郊的庄子上养着。
本来定下婚约的是原主的妹妹,那时候谢昭天潢贵胄,师家算是高攀。没想到太子一出事,谢昭被推到了风口浪尖,婚约成了烫手的山芋。师家人不想卷入是非中又不想被人说落井下石,于是光速换了婚约对象,原主这才顶了妹妹的婚约。
牺牲原主一个,成全一家人,师家人打得一手好算盘。
原主本来有婚约对象,被师家人这么一算计,她心中郁结,一时没想得开寻了短见。
师乐安穿来后在床上躺了好几天,呛水的肺才不那么痛……
喊冤声逐渐远去,四周的空气也逐渐变得清冷。狱卒的脚步突然停下,他抬手指了指前方,示意师乐安自己过去。
师乐安心跳不由得加速,掌心中渗出了一层汗。
来了,她即将见到六皇子谢昭了。
说起来,就连原主都不知道谢昭长成什么样子。师家人做事不地道,用不受宠的女儿换下了受宠的女儿。天家人做事更不厚道,圣上不知道在想什么,太子和皇后尸骨未寒,他给谢昭赏了宅子赐了婚,赐婚之后又在谢昭成婚的当日把人关进了诏狱。
原主坐在婚房中,等来的不是揭盖头的新郎,而是宣旨的内侍宫人……
从某种意义上说,上位者的心狠倒是如出一辙。
绕过两道弯后,师乐安眼前出现了一间格外干净的牢笼。笼中不见杂乱的稻草和秽物,里面还设了床和桌子。毕竟是关押皇子的地方,和普通犯人还是不一样的。
只是这间牢笼特别冷,越是靠近,越是寒气逼人。
目光一扫,师乐安发现这间牢房为何会冷了。只见高墙上有一个半尺长宽的透气小窗,寒气从气窗中汹涌而入。
随着寒气一同侵入牢笼中的, 还有一抹月光。银白的月光穿过狭窄的气窗,在牢笼中投射下一道亮色的光柱。
月光一侧的矮床上,有一个衣衫单薄的少年正抬头看着从天而降的浅色光柱。明亮的月光照亮了大半间牢笼,却照不进少年的眼底,点不亮他眼中的光。
师乐安第一次看清了谢昭的脸,这一看倒是让她有些意外。在她的想象中,谢昭应当是个男人,不说孔武有力,至少应该成年了。
眼前的少年单薄瘦弱,抬头看月光时面容平静,眼神中的哀恸无法掩藏。
六皇子谢昭……他成年了吗?
听见师乐安的脚步声,少年转头看向了牢房门口。他张张嘴,刚想说话,咳嗽声就控制不住地传了出来。谢昭身体蜷起,苍白的脸上咳出了不正常的红晕,随着他的动作铁器相撞的声音越发剧烈。
若是在别的地方遇到这种情况,师乐安还能帮忙倒杯水拍个背。可她现在只能站在栏杆外,徒劳地关心着:“六……你还好吗?没事吧?”
谢昭咳了好一阵,在师乐安一度觉得他要咳得晕过去时,他终于压下了咳嗽声。谢昭摆摆手,潮红的脸上泛起虚弱的微笑:“师姑娘,你来啦?夜间寒冷,昭扰你清梦,让你受累了。”
来的路上,师乐安设想过谢昭是什么样的人,见面之后他会说什么话。想象中的谢昭可能是霸道的、蛮横的,他也许已经得知了自己的身份,可能会迁怒自己……唯独没想过,谢昭身陷囹圄时会像对待朋友一样,对她谦和有礼。
师乐安没见过这阵仗,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回应谢昭,憋了半晌也只能吐出两个字:“还行?”
谢昭艰难地起了身,踉跄着向着牢门的方向走来。随着他的走动,衣衫覆盖下的铁锁脚镣显出了冷硬的形状,师乐安甚至眼尖地看到镣铐上有干涸的血迹。
镣铐限制了谢昭的行动,让他一步只能迈出一尺的距离。从床榻到牢门短短一段路,谢昭走了十六步。
人还没站稳,师乐安已经嗅到了谢昭身上传来的血腥味。
隔着栅栏,师乐安发现谢昭比她要高半个头。容貌清隽神态疲惫的少年有一双非常漂亮的桃花眼,当他凝神看向自己时,师乐安想到了上辈子自己努力许久却没能留下的布偶猫。
“此物赠与师姑娘。”
谢昭双手从栅栏缝隙中穿过,摊开的掌心上托着一封薄薄的信笺。
师乐安下意识扫了一眼,信笺上的三个字很工整,就是一个都不认识。很好,穿越之后最扎心的事情来了,她好歹也是上过十几年学的新时代青年,如今竟然沦落到大字不识的地步。堂堂大学生惊变文盲,真是听者伤心闻者落泪。
心中虽然已经被扎得透透的,师乐安面上却波澜不惊,“这是什么?”
谢昭忍着咳嗽细声解释道:“昭知晓,你我之间的婚约并非你所愿,昭亦无法给你未来。这是……咳咳……放妻书。”
“昭已让管家为你准备了些许盘缠,若是可以,就离开长安吧。走得远远地,别回来……”
谢昭的声音越来越低,说到最后,师乐安不得不将脑袋贴在栏杆的缝隙中细听。她努力支起耳朵,才在谢昭肺部飞出的水泡音中拼凑出了全部的话语。
薄薄的一封信笺,拿在手中的份量轻如鸿毛,却关系着师乐安的未来。有了这封放妻书,师乐安就可以和谢昭划清界限,不用担心小命不保。
师乐安盘算许久的生路,就这样送到了她的手中。可她却没有想象中的那样开心,甚至,她心中还有几分疑惑。
“为什么?”师乐安不理解,“如果只是想给我一封放妻书,你可以直接让人送给我,何必要冒风险见我一面。”
谢昭闻言,沉默片刻坦然道:“因为昭觉得必须见你一面,昭有愧于你,得对你亲自说一句抱歉。”
师乐安:???
谢昭面色平静,眼底浮现出几分愧意:“整个事件中,你是最无辜的。莫名其妙嫁给我,莫名其妙被牵连,甚至现在还要被莫名其妙的放妻。世道对于女子何其艰难,即便你毫无过错,经此一事也遭了大难。”
“昭……能力不足,如今能做到的只有见你一面,至少让你知晓罪魁祸首的面容,能让你唾骂几声,平一平心中怨气。”
“师姑娘,将你卷入其中,我很抱歉。”
谢昭后退两步,抬起双手,弯下腰对着师乐安敬了一礼:“昭不能让一个无辜女子连对罪魁祸首咒骂的机会都没有,这一切都是昭该承受的,不能假借他人之手……”
牢笼中淡色的月光下,白衣少年身负镣铐脊背微微弯曲。他像是一只濒死的鹤,明明羽翼染血,却还是舒展双翅,为羽翼下的人遮挡风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