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衍是上郡最靠北边的一个县，蒙恬设置在前线的中军大营距离广衍县境不足五十里，一行人快马加鞭，只用了不到两天时间就把几个广衍籍士卒的家跑了一遍。
每到一家，长公子一行人都受到了热烈的欢迎，起初他们的家人都以为是一同告假的士卒们结伴回家，大家说话也都很随意。
当从自家孩子口中得知面前的人是当今皇帝陛下的长子，大秦的长公子时，原本热闹的院子一下子就安静下来了，然后“呼啦啦”就跪了一地。
乡下人见的世面少，嘴也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老老实实跪着，想想也是，他们这些人见一回乡老都能吹一阵子，几时见过长公子这么大的官。
很快，乡、里、亭三级基层组织的乡老、里正和亭长这些官面上的人物也都闻讯而来，“呼啦啦”又是跪一地，嬴扶苏扶人扶的手忙脚乱、满头大汗。
更有甚者，有几个上了年纪的老者眼瞅着就要因为太激动背过气儿去，嬴扶苏赶紧命人将老者们扶回家去休息。随后下达了封口令，后面的行程要对自己的身份严格保密，只说是士卒们的百将，姓张，小小不然的连排级干部，大家肯定就没这么激动了。
嬴扶苏终于松了一口气，这要是闹出几个心脏病脑血栓，那才是得不偿失呢。
离开最后一个士卒家的时候，天色已经渐暗，谢绝了最后一个广衍籍士卒家人们的热情邀请，嬴扶苏依旧命人找了一块水草丰美的地方安营扎寨，埋锅造饭。
广衍县原属于匈奴地界，蒙恬率领军队将匈奴人赶出河套草原之后，这里就归了大秦，因此人口构成比较复杂，有不愿离开故土的原匈奴人，也有始皇帝下令迁徙的大秦人，不过如今大家都是大秦人，不分彼此。
沾了此地水草丰美的光，广衍人既可以耕种，又可以放牧，原来的牧民们虽然按照朝廷的规划各自有了生活聚居区，不像以前那样到处游牧，居无定所，但平日里还是以放牧为主。
几个广衍籍士卒家里都有不少牛羊，加上开垦出来的耕地，从表面上看起来日子过得都还算不错，起码温饱是没有什么大问题的。
深入了解之后，嬴扶苏也发现了不少问题，当地人家的壮丁们要么在军中服兵役，要么在长城或者直道的工地上服劳役，一年到头难得有多少时间回家，留在家里的都是些老弱病残，辛苦劳作一年也就落个温饱而已。
但事情到这里还没有结束，嬴扶苏从乡老口中得知，像广衍这种新设立的县，为了安定人心，秦廷竟然破天荒的在赋税和劳役上都有所减免，可即便如此，当地人想要过得稍微富足一些，依然是不可能的事情。
对于秦始皇治下的大秦万民悲惨的处境，嬴扶苏已经不想再多做评论了，他现在要做的就是趁着还有时间，多走走，多看看，了解问题，掌握现状，以后才能对症下药解决问题。
想到这里，嬴扶苏自嘲地笑了笑，来这里已经快两个月了，他都还没有想好该怎样避免落得和真实历史里的嬴扶苏一样的下场，现在所做的一切很可能到头来都是镜花水月。
史书上对嬴扶苏在上郡期间的作为仅有寥寥数语。谁也说不清楚，那位正主儿在上郡期间有没有像他现在这样，再次惹得秦始皇大发雷霆之怒，也许就因为他这次先斩后奏的举动，会让秦始皇彻底改变继承人的人选，选胡亥当然是不可能的，可秦始皇有那么多儿子，不是非得选他嬴扶苏。
但他不后悔，做了就是做了，秦始皇会有什么反应根本没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如果眼睁睁看着每天那么多的民夫和刑徒死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那他才是真的后悔。
就是不知道蒙恬经此变故，是否会扛不住压力，重新恢复以前那种惨无人道的方式修建长城和直道。
想到那些民夫和刑徒有可能再次遭受非人的待遇，嬴扶苏陷入了无比痛苦的纠结之中，这次借体察民情出来走走，他就是不想让蒙恬左右为难，或者说这是他的妥协，眼不见心不烦。
可是现在他明白了，只要一切还在继续，走多远都是解决不了问题的，可如果蒙恬在这个时候栽了，那以后的大事可就真的毫无胜算了。
也许这就是所谓的政治吧，为了达到某些更高更大的目的，暂时的牺牲和退让是必须要付出的代价，很多问题不是快意恩仇可以解决的。
“但愿蒙恬能顶住一部分压力吧！”嬴扶苏喃喃自语道，望着眼前的篝火陷入了沉思。
夜空中，圆月高悬，只是不知这明月照在大秦人的窗台上时，有几人能有心思欣赏这份美景。
……
次日清晨，嬴扶苏一行人早早收拾好行装，离开了广衍县，一路南下，几名广衍籍的士卒就留在了自己家里，长公子给他们放长假，秋收之后再返回大营。
之所以会给他们这么长的假期，除了让他们在家多陪陪家人，嬴扶苏还交代给他们一项非常重要的任务，并留下五名侍卫配合他们。
任务说起来其实没有什么危险，但每个人都知道这个任务非同小可，因为长公子第一次下达了格杀令，任何人一旦泄密，格杀勿论！
下一站是圜阳县，因其在圜水以南而得名，古人非常讲究阴阳之说，山南水北谓阳，山北水南谓阴。大秦的都城咸阳，就是因为渭水穿南，嵕山亘北，山水俱阳，因此称作咸阳。
对照舆图可以发现，圜阳县的地理位置差不多就在后世的榆林市神木一带。提起这个地方，身为后世关中人的嬴扶苏可以说是太熟悉了，神木乃至整个榆林，盛产一种重要的工业能源——煤炭，而且储量极其丰富，开采也很方便，因此造就了一批特殊的人群——煤老板，买房论栋买的那种。
然而那是属于后世的繁华，现在的圜阳县，煤炭倒是有不少，漫山遍野都是，但是没有日进斗金、挥金如土的煤老板，有的只是在生存边缘苦苦挣扎的秦人。
圜阳和广衍不同，不属于新设县，早在秦惠文王时期就被当时魏国的国君魏惠王割让给了秦国，至今已有百余年的历史，圜阳人也已经与大秦荣辱与共了上百年。
这上百年来，圜阳人承受了太多的艰辛和苦难，这一点，从刚刚进入士卒王五家所在的里，嬴扶苏就感受到了。
一行人刚一进里，迎面跑来几个光屁股的孩子，站在路边满脸好奇的看着他们，一个个跟泥猴子似的，瘦弱纤细的身体顶着个硕大的脑袋，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
“王五，这些孩子怎么连衣服都不穿？”嬴扶苏皱了皱眉，这些孩子看着也有六七岁的样子，也该到知羞耻的年纪了，更何况其中还有两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
王五听长公子这么一问，瞬间羞的满脸通红，支支吾吾地说：“大人，不瞒您说，实在是日子过的太困难了，好多家里大人的衣服也才勉强蔽体，小孩子基本都是光屁股的。”
长公子嬴扶苏下达封口令之后，大家都以“大人”称呼他，等有人细问起来时，再把长公子的那套说辞搬出来。
“哦，是这样啊。不对啊！本公……我记得你跟我说过，你们这里家家的女人都会点织布的手艺，可以织麻布呀。”
“大人，您有所不知，麻布织出来之后先要上交县里一部分抵税，剩下的拿去换平日里要用的东西，就算最后有点剩余，也是先紧着大人做衣服，哪里舍得给家里孩子做衣服呢？”
说完，王五似乎是为了证明自己所言不虚，又加了一句：“说出来也不怕您笑话，小的是八岁那年才有自己的衣服穿的。”
没有人会笑话他，他们这一行人，除了嬴扶苏无论是今生还是后世，都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其他人基本上都出身贫寒，说不定都跟王五一样，从小就是光屁股长大的。
嬴扶苏先是一怔，然后默默地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继续策马向前走，心里翻来覆去地念叨着四个字——民不聊生。
他不知道的是，更让他震惊的还在后面呢！
继续往里内走，路上的行人渐渐多了起来，看到大队的秦军进入里内，纷纷避让到一旁，脸上却没有一点激动和好奇，这也难怪，这年头的大秦，谁家还没有几个当兵的？
终于有个提着锄头的农夫认出了队伍里的王五，热情地打着招呼：“诶，这不是王家小五吗？你不是跟我们家小九一起去当兵了吗？怎么回来了？小九没有跟你一起回来？”
“是李大叔呀，我是告假回来的，李九兄弟升什长了，事情多，这次就没回来。”
王五很有礼貌，向嬴扶苏示意了一下，然后翻身下马边说话边向李大叔走去。
“咳，小小的什长有什么好忙的？你大叔我当年还是百将呢。”李大叔听说儿子当什长了，心里虽然美滋滋，面上却一点也没表现出来，“你刚才说啥？你是告假回来的？咱秦军啥时候有这等规矩了？”
嬴扶苏见状命全体下马，让其他人都去里外的空地上饮马、扎营，只把几个侍卫和圜阳籍的士卒都召集到身边，低声交代着什么。
几个侍卫和圜阳籍的士卒再次翻身上马，疾驰而去，带起一路的烟尘。嬴扶苏则饶有兴致的朝王五和李大叔走过去。
“李大叔，这是我们百将大人。”王五见嬴扶苏已经走到他们身边，忙向李大叔介绍。
历经岁月沧桑，满脸沟壑的李大叔笑容可掬的上下打量了嬴扶苏一番：“这位大人细皮嫩肉的，看着可不像咱当兵的。”
“啊，李大叔，那什么，您老先忙，我们就先过去了。”王五吓了一跳，赶紧告辞，想制止李大叔继续说下去。
谁知嬴扶苏却一点也不在意，笑眯眯地向李大叔一拱手：“晚辈见过李老前辈！”
李大叔闻言，扔下手里的锄头，郑重其事地微微一弯腰：“不敢当，张百将，老夫这厢有礼了。”
李大叔并没有像嬴扶苏一样行拱手礼，嬴扶苏这才注意到，他的左手臂是用麻布包起来的，再看看地上的锄头，锄把很短，一只手就可以操作，嬴扶苏顿时明白了，这位李大叔还是一位自食其力的伤残老兵。
闲聊了一会儿，李大叔提起他的短把锄头告辞，等他走远了，嬴扶苏这才问王五：“刚才听你和那位李大叔聊天，他以前也当过兵？好像还是个百将。”
“回大人的话，咱们圜阳是老县，家家都有人当过兵，再说在咱大秦，没当过兵那还算是老秦爷们儿吗？”
嬴扶苏又问：“那他的胳膊……”
“哦，听我爹说，李大叔那条胳膊是在战场上被敌人砍掉的，不过那人也没讨到便宜，被李大叔一刀就把脑袋砍掉了。”让嬴扶苏奇怪的是，王五说这些的时候语气非常平静，似乎对这种断胳膊断腿的情况早已经司空见惯。
果然，他的下一句话就把长公子震惊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大人您可能不知道，我们这个里本名正阳里，但是因为留在里内的男人，没有一个是完整的，所以外人也管我们这叫半人里，意思就是我们这的男人都是缺胳膊少腿的，只有一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