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风至,白露降,寒蝉鸣,鹰乃祭鸟,用始行戮。
——《礼记·月令》
“秋后问斩”这一词最早来自于《礼记·月令》一书。
但谋反这种大逆不道的事可不能非得等到秋后才开始。
老丞相这一家子今日也算是赶了个巧,恰好碰到了这晚秋时节。
等许苑杰把手上的事情处理之后,两人乘坐户部的公用马车来到了刑场。
刑场周围,前来观看的百姓不少,但远没达到人山人海的地步。
百姓们对于老丞相一家或者说对于世家,其实要说恨的话还真谈不上。
在普遍的印象中,世家贵族就是没有人性的狗大户,不断地对平民百姓进行打压剥削。
但在烨国,世家贵族们还真没做出什么令人发指的行为。
各家的纨绔子弟都很克制,欺男霸女横行街头这种事是几乎没有出现过的。
百姓们在世家手下做工,被打压是常事,或许是主家,也有可能是上面的管事,但再怎样,一家人混个温饱还是可以的。
不过烨国的贵族们并不是一直都这般收敛,这个现象大概是从十几年前开始的。
当时老国主在位,老丞相辅政,老国主人心善,对百姓多有怜悯,老丞相也是平民出身,深知民间疾苦。
二人相辅相成,在两人的努力下烨国趋于安稳平和,世家贵族也不敢随意造次。
所以事实证明,习惯成自然,世家贵族们也接受并习惯了这种相处模式。
可万万没想到的是,等到新皇即位,皇帝雄才伟略,有吞并四方之志。
对烨国的这种现象并不满意,一上台就开始了革他们命的一系列操作。
这,才有了前不久的烨国之乱。
等快将近午时,观看的百姓又多了些,既然对贵族们没多大的仇恨,那之所以来,纯粹是为了看个乐子。
中间的高台上,丞相一家包括下人仆役总共七十六口人,除了少数的几个外,余者皆哭哭啼啼个不停。
刑部尚书龚浦泽面容肃穆的坐在主位上,刽子手也已就位,只待午时一到便立刻行刑。
再来说说这丞相一家,弦国军队撤出烨城的前一晚,
本来老丞相也请求了弦国大将军在撤退时顺便带上自己的家人,大将军也同意了。
可奈何,还有人比他们动手更快,在许苑杰许侍郎的建议下。
以现任的工部尚书陶旺为首的寒门官员连结了一部分被收缴了武器的留守士卒发动了暴乱。
暴乱必然是惊醒了睡梦中的弦国大将军的,
但当听闻暴乱只发生在城北的富人区,并且也没冲击弦国驻军后,便置之不理了。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都马上要离开烨城了,他们烨国人的事让他们烨国人自己解决吧。
此次暴乱,士卒们在领头人的带领下,打着“攘除奸凶”的旗号冲进不知多少世家贵族的府邸里。
一夜之间,烨城除了少数之前保持中立的贵族外,其余的尽皆破家灭族。
至于老丞相一家,暴乱一开始就被围了府邸,士卒们没进去,但也不让里面的人出来。
等到天亮,弦国军队要撤出烨城时,明智的大将军当然不会为了区区丞相一家老小再起兵戈。
故而,老丞相一家没能走脱留了下来,反倒是老丞相说一不二做事果断。
在暴乱发起之前,老丞相于自己的书房内,一杯鸩酒下肚,走了个干脆。
这也是为何刑场上不见老丞相身影的缘故。
“午时已到,斩!”
在龚尚书的号令下,伴随着令箭落地的声音,
几个刽子手高举起了手中的鬼头大刀,在阳光的照射下,锋芒刺眼。
“噗!”
“噗!”
人头落地,脖颈处,血如泉涌。
几个刽子手砍完了面前的几个犯人,又向旁边的人走去。
跪着的人爆发出了更大的声音,叫喊声,求饶声,咒骂声,哭啼声,一片混乱。
明知道自己即将死亡,无可避免,但死亡来临前的压力就如同一座大山向着自己压来,沉重的喘不过气。
在这种情况下,崩溃是正常的,但要是有面不改色的也不足为奇。
就比如,老丞相二儿子刚过门的妻子,原刑部尚书家的千金。
“你为何一点害怕的样子都没有?”
刽子手好奇的多嘴了一句。
跪着的女人微微一笑,声音轻缓,
“妾身的亲人们早在前几日就先一步去了下面,今日终于轮到妾身了。”
“快点动手吧,兴许下去了还能赶得上他们呢!”
刽子手闻言,沉默片刻,
提刀,落下。
高台上,徐勉看着这如同杀鸡宰羊般的景象,心里颇有些不舒服。
作为二十一世纪在五星红旗下成长的大好青年,九年义务教育中小红花和奖状拿到手软的学习标兵。
尽管在这世界里也杀过几个人了,但这诛家灭族,对手无缚鸡之力的这些人挥动屠刀还是有些不忍心。
龚浦泽,刑部尚书,正襟危坐在监斩官的主位上,看着刽子手们一个又一个的枭去犯人们的首级,不由地思绪万千。
记忆里,有一幅画面龚浦泽始终不敢忘记。
一个与龚浦泽面容有六七分相像的中年男子,一脸郑重的把一本包了好几层书皮的书籍交到了年少的龚浦泽手里。
“小泽儿,你记住了,哪怕我龚家传承至今已当了几辈子的庶民,但只要手中的这本刑名之学不丢,那我龚家便终有再现祖辈荣光的机会!”
“你,龚家刑名之学第三十四代传人龚浦泽,记住了吗?”
龚浦泽收回思绪,右手不自觉地攥紧成拳,心中默念道:
爹,孩儿一直记着呢!
稳了稳心神,当龚浦泽再次看向高台时,眸光冷冽,不为所动。
陶旺,工部尚书,今年已年逾六十,正站在附近的一家茶楼二楼的阑干处望向高台中央。
平民出身的陶旺是个地地道道的烨国人,子承父业学得好一手木匠工艺,弱冠之年入仕,在这工部一待就是四十年了。
工部晋升之路坎坎坷坷,老国主在位后的第三年终至尚书之位。
丞相,可以说是陶旺看着从平平无奇,然后崭露头角,再到平步青云,最后权倾朝野的。
在陶旺的印象中,老国主和丞相就是明君贤臣该有的样子,现今的烨国,离不开二人的共同努力。
可为何,如今变成了这样呢?老国主崩逝,丞相谋反。
呵呵呵!戏剧的就如同那茶楼里说书人讲的一般。
政治,自己其实是不太懂的。
在这之前,六部尚书,除了自己,余者皆由世家把持。
自己仅仅只是凭借着祖上传下来的手艺活儿,在这工部勤勤恳恳几十年靠着资历熬出了头的平民百姓。
都说工部是捞油水最多的部门,可自己这个工部尚书其实就是一个花架子,下面,早就被世家们掏空了。
这些年来,要说对于世家贵族们的感官,恨,肯定是有的,但要说大恨,倒不至于。
这也是自己为何同意许郎君借由自己的名号发动暴乱的缘故。
至于为何不自己当这个反抗世家的领头人,呵!都一大把年纪了还瞎折腾个什么劲儿。
现在,是这群年轻人的天下了!
肖良,礼部尚书,年龄四十有二,此刻正站在陶旺旁边,两人皆穿便服,就是为了不引人注意。
一脸唏嘘的望着那血腥惨烈的地方,也不由地追思了起来。
那一晚的城中暴乱,肖家之所以得以幸免就是因为自己一直保持的中立态度。
自己和老丞相相识也有十来个年头了,虽说一直以来交情算不上深,但老丞相这个人自己自认为还是了解的。
烨国近二十年的风调雨顺,国泰民安,老丞相是出了大力的。
从一介白身,官至丞相,按理说这么一个有能力又聪明的人,即使糊涂也不会犯什么大错吧。
可,可谋反这种事,实在是,实在是难以置信!
新皇即位后,朝堂上的局势自己倒是看的很明白。
新皇想要改革强国,但触动了世家们的利益,朝堂上的氛围便开始波诡云谲起来。
虽说自己本质上也是世家贵族一方的,但或许是因为家族的大起大落,父亲曾被贬官流放为一村之长,那几年也见识了不少的众生百态。
年少时的热血壮志,出将入相,为生民立命,可终究被岁月磨平了棱角,变的圆润。
寒门与世家之争,不敢赌,也不敢参与,一方面担心着寒门胜利,家族不保,传承断绝。
另一方面又有些害怕世家获胜,迫害这群年轻人,他们,像极了曾经的自己。
岑弘文,吏部尚书,二十四岁,正值壮年,正是一腔热血,指点江山,挥斥方遒的年纪。
此时,正一脸兴奋的在周围的一家酒楼上,喝着小酒,欣赏着台上地狱般的景象。
拿起酒壶对着刑场,略微高举,表示祝贺,庆祝寒门笑到最后。
岑弘文同许苑杰一样,都不是烨国人。
初入烨城,幸遇许兄,与其交谈,甚是钦佩,后得提携,方至吏部尚书。
此后,我吏部,唯许兄马首是瞻。
……
不一会儿,高台上一家七十六口人,尽数斩杀。
鲜血,从高台的四面流淌而下,蔓延向周围的人群。
这时,户部尚书许苑杰,左手持着一卷文书,右手稍稍提拎起官服的下摆,一步一步地走上高台。
逐渐凝固变黑的鲜血,再配上一身暗红色的官服,让许苑杰就如同是从地狱里走出来一样。
靴子踩在粘稠的血洼里,发出吧唧吧唧的声音,可许苑杰的脸色依旧如常,毫无一丝不适。
行刑完毕,本欲离开的人群看见许苑杰走上高台似有话说,便止住了离去的脚步。
“各位,本官许苑杰,现任烨国户部尚书一职。
刚才斩首的众人,想必大家都有所耳闻。
半月前,老丞相勾结外敌,阴谋造反,导致我烨城被占,君臣受辱,那几天全城戒严的日子各位不好过吧。
对于以老丞相为首的一众贵族,陛下尤为震怒,今日,便诛杀老丞相一家,以儆效尤。
各位,众贵族身死族灭,然其名下还留有不少田产。”
许苑杰说到这里,将左手拿着的文书打开,读了起来。
“现,陛下新法:
一,土地,烨城各户人家,没有土地者,或拥有土地不足五亩者,可以户为单位,到皇宫东南西北四门处登记,待我户部丈量估算后统一划分五亩土地;
二,赋税,现只收三种。
土地税一年一次,收三成;
丁税,一年一次,收铜币一千,不满十五及超过五十五岁者不收;
商税,往来行商及城中商铺必须缴纳所得税收,税额,百分取五。”
下方的人群等许苑杰说完,先是有些懵,需要消化一下;等想的差不多了后,便与周围相邻的人讨论起来;最后,众人皆下跪高呼陛下圣明。
之前说过,新皇即位开始改革,然朝中权贵阻挠,所以改革并不彻底。
土地,绝大多数都被众贵族牢牢控制,百姓手中的土地少得可怜,微乎其微。
皇帝及皇帝一方的寒门士人不知与世家们交锋过多少次,
可奈何世家们的权谋之术早已炉火纯青,时不时来个拖字诀,又时不时的来个阳奉阴违,就如同打太极一样。
至于税收,给多给少,全凭世家心意,免除了大部分的苛捐杂税后,世家们又搞些新的幺蛾子税出来,反正世家们总有正当理由。
现在好了,绝大多数的世家门阀已成冢中枯骨,朝堂上的政令推行也再无阻力,这一切都是寒门士子们不断坚持的结果。
许苑杰站在高台上方,双手负于身后,昂首挺立的俯看着下方的人群,脸上的春风得意之色不做任何遮掩。
老丞相一死,丞相之位空缺,户部本就隐隐有六部之首的意思。
再加上这新法是由自己这个户部尚书一手拟定,丞相之位,朝中还有谁可与之争锋!
龚浦泽,他不行;
陶旺,老了;
肖良,贵族出身,排除;
岑弘文,哈哈,我的人;
徐勉,
想到徐勉,许苑杰眉头一皱,又随即展开,底子太薄,不足为惧。
听着下方人群的高呼声,许苑杰很想张开双臂,好好享受这种感觉。
就如同来到烨国之前,曾路遇一青峰,登顶一览,众山皆小。
这种感觉,真让人沉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