撕和离书我刚写好和离书,他就冲过来撕碎了。
“怎么”,我面露讥笑:“不是说驸马身份限制你纳妾、影响你仕途,如今我还你自由又不要了?嫣儿”,他唤我闺名,指尖勾着我鬓边垂落的碎发,又将我揽入怀里:“当初可是你先招惹我的。”
可惜如今我不吃这套了。
萧楚渊生得丰姿潇洒,气宇轩昂,飘飘有出尘之表。
倘若当初不是这张脸,我哪会白搭进去三年。
倘若再回到当初,我哪会只看脸。
“所以呢?”
我反问,接着推开了他,转身又提笔写下休书一封。
你我二人,从此山高水远,再无来日方长。
*本朝嫡公主休夫闹得满城皆知。
“公主休夫这事还是我朝头一桩呢。”
“我早就说,公主和那驸马不得长久。”
“就公主那性子,和谁能长久?”市井里,关于我休了萧楚渊这件事,百姓们添油加醋吵得沸沸扬扬。
只是没想到我在百姓里风评这么差。
也罢。
我作男子打扮,在街上闲逛。
许久没有这么肆意过了,离了真好,还能享受久违的自由。
我在食味斋吃了碗面的功夫又听见一些了不得的八卦。
“我听说啊,那江家少爷好像欢喜得不得了,如今正在家门口撒钱。”
“定国公府那个纨绔子?好像公主出嫁前就和他……算了不可说,不可说。”
好家伙,吃瓜吃到自己身上。
正惊讶着,忽见一人朝我走来。
“这位仁兄可否同我一起拼桌?”他言语间满是调笑。
不等我开口,便兀自坐在我身边,顺便倒了两盏茶。
一抬头,那人眉眼带笑,眸子狭长微微上挑,指节修长覆于杯缘,一袭落拓青衫也穿得通身贵气。
这不正是那家门口撒币的江家纨绔子嘛。
*我与萧楚渊相识三年,也曾夫妻一场。
不过是新科探花打马游街。
不过是公主观礼一见钟情。
哪知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公主,强扭的瓜不甜。”
这是我求父皇赐婚之后萧楚渊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是我长得很吓人吗?”
“没有,公主很漂亮。”
“那你为什么不喜欢我?”他并不言语。
任我将他丰神俊朗的脸庞扫视个遍,也瞧不出个所以然。
这段孽缘便从那时起。
早知如此,当初就不应该答应江玄煜一同前往观礼。
*萧楚渊早心有所属。
这是我婚后才发现的。
我原以为他不行。
任凭我缠在他身上使尽浑身解数,他都只淡淡一句:“我去书房睡。”
我原以为他只会板着脸。
倘若我不曾看见他与那女子言笑晏晏。
原来只是对我不行,原来只是对我板着脸。
心里没来由地一紧,接着气短心慌。
见我蹙着眉,碧云过来给我顺气:“公主该吃药。”
这心疾分明许久未犯了。
陆月清来时,我正坐在树下做针线。
透过树影斑驳,那人如一汪春水,叫人挪不开眼。
她是萧楚渊表妹,扬州来的美人。
一双水眸微微含情,两弯黛眉楚楚动人,娴静时如娇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
不是绝色,胜在温婉。
表妹受伤在萧楚渊一大早就去接她回府时,我便知晓,这个表妹在他心里很重要。
倘若与陆月清交好,是不是将我与萧楚渊的距离拉进。
心下如此想着,我便自告奋勇要带这个表妹去街上转转,熟悉上京。
“公主太冒失,我不放心。”
萧楚渊这话虽是对我说的,落在她身上的眼神却温柔缱绻。
说不难过是假的,但我相信,总有一天,我会一步步走进他心里的。
“我向你保证,会保护好她的,好不好?”
我微咬下唇,指尖搅攥着手帕,恳求他。
可是那人剑眉紧敛,面色凝重,并不言语。
“渊哥哥”,陆月清微微拽着萧楚渊的袍角,垂眸一笑:“不会有事的,我相信姐姐。”
这芙蓉一般的人,连声音也是清甜的。
只那一声,便让他松了口。
*陆月清还是受伤了。
云裳阁里,绣娘为便于测量我的尺寸,央我帮她拿着剪子,我手臂刚往上抬几寸,毫无征兆地,陆月清俯身打量,恰巧光洁的额头被擦破皮,有如白色莲花上溅了血滴。
我登时慌了神,不止因出门前还答应萧楚渊好好照顾她的。
她虽然比我年长两岁,但唤萧楚渊渊哥哥,又唤我一声姐姐,我是有责任照顾这个表妹的。
回到萧府,他正在主厅侯着,原本平静的目光在触及陆月清的前额时,陡然收紧。
她一把扑到萧楚渊怀里,亲昵得熟悉又自然。
“渊哥哥”,陆月清哭得梨花带雨:“清清好痛。”
“清清不哭,不哭。”
萧楚渊搂着她,轻抚她的后背,为她拭泪,眼里满是疼惜与怜爱。
那是从未对我有过的缱绻温柔。
分明我才是他三书六礼明媒正娶的妻子,念及此,心里不由得一阵酸楚。
可此事确实由我而起,我红着眼眶道歉,又叫碧云拿着我的玉坠去宫里通传太医。
“不劳公主费心。”
萧楚渊将陆月清打横抱起,快步走到书房里,连一个眼神都不屑于施舍。
*陆月清又受伤了。
我坐在树下做针线,只见一人影倏然倒下,伴随着一声惊叫,针尖直直刺破了我的指尖,血珠子缓缓沁出,滚落在白色绢布上,似梅花绽于雪天。
循声望去,竟是陆月清倒在我绣鞋边,像一枝夏尽时节池塘里残败的娇荷。
萧楚渊将她扶起,小心翼翼抱在怀里,父皇护着传国玉玺的样子也不过如此。
我不去看他们郎情妾意,转而低着头,去绣血梅虬龙一般的枝干。
可有人似乎并不想让我好过。
“姐姐不喜欢我,我能理解,若绊我能让姐姐消消气,也算是我的福分了。”
剔透的泪珠沾湿她纤长的睫毛,隐隐有西子捧心之态。
“我没有。”
无论他信与不信,我只说这一句。
面前金质玉相恍若神人的男子神情复杂,她的泪水将他前襟沾湿一片。
目光交汇的刹那,我似乎捕捉到他的不解,或者其他什么情绪。
*深宅大院里的日子向来过得慢,我在树底下做针线时,几片叶子倏然掉落。
已经秋天了么?那些枯黄的落叶被我收在一方丝帕里,又叫碧云找个地方把它们埋起来。
前几日江玄煜邀我出门,但我已嫁作人妇,不便与外男相见,于是让他少来找我。
本朝驸马不得为官,萧楚渊便开了私塾当先生。
起先我还和陆月清争辩几句,可是每次萧楚渊都偏袒她,对我锱铢必较,对她的错漏却视而不见。
表妹受伤2慢慢地我也居然习惯了,于是不再理会。
只是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近来没什么大事,不过是六皇姐远赴漠北和亲去了。
临启程前,她付在我耳边说:“嫣儿啊,我好羡慕你,从来都是。”
我低着头,不敢去看她。
我知道,儿时她羡慕我深得父皇宠爱,如今她羡慕我能与心上人成亲。
可是,我的意中人好像不中意我。
国事家事,天下苍生,都是六皇姐的凤冠霞帔所承之重。
而她的少年郎,曾为家国天下战死沙场。
他们俩,一个刚死于漠北人之手,一个就要远嫁漠北和亲。
战事从不因女子而起,却要用女子去平息。
多荒诞,多讽刺。
*宫里差人递了帖子,八月十五的宫宴。
理应是由驸马陪同的,可是因为上次耍公主威风打了陆月清一耳光之后萧楚渊大半月没理我。
实在是那江南女子欺人太甚,竟诬蔑碧云偷她的玉佩。
碧云自幼与我一同长大,她是什么样的人我还不清楚吗?那个玉佩又值几个钱?宫里面什么宝贝没有。
陆月清仍不依不饶:“这些天路过我知春阁的可只有姐姐房里的碧云呢。”
府上的丫鬟婆子都伸着头看热闹。
饶是平日里再能干,她也只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小姑娘,哪里受得住在众人面前被羞辱。
更何况,这些丫鬟婆子向来嘴碎,不知道还会拿这事怎样编排。
碧云抹着泪,鹅蛋小脸涨得通红,因为一直抽噎,一时间竟连话也说不清了:“公主……没……没有……呜呜……没有……我……没……”相处十多年,我何时见过她这副模样。
先前在宫里的时候,我是众姊妹中最得宠的,她又是我的大丫鬟,到哪不是被人捧着、奉承着,何时受过这种委屈。
念及此,我轻轻拍着她的后背,给她顺气,就像平日里她对我那样。
只是怒火攻心,我定要给那女子点教训。
于是一抬手,只听一声脆响,陆月清雪白的左脸颊霎时殷红一片。
*一袭玄黑的袍子衬得萧楚渊身姿愈发颀长,棱角分明的脸上是数不尽的阴郁,目光所及之处散出阵阵寒意。
“公主越发任性了。”
一开口,也是这般冷言冷语。
我心知他是怪我不该打她,可这不是她咎由自取吗,只知道数落我。
“是她血口喷人在先。”
“清清只是合理怀疑,不是只有碧云路过清清院子里吗?”
我不怒反笑,直直盯着他那双寒意逼人的眼睛:“你只知碧云路过了知春阁,却不知知春阁离厨房近便于去煎药,我近日心疾犯了,你可曾关心?”这府上原是有两条路通往厨房的,近的那条路连接知春阁,路面十分狭窄,并不好走。
平时多走稍远些的那条,只是给公主熬药自然越快越好。
他一时无言,只是余怒未消,将脸偏向一侧,似有意避开我的目光。
正僵持着,管家突然进来通传:“老爷、夫人,门外有人求见,说是定要见夫人一面。”
赴宫宴来的人是一对母子,那妇人粗布衣衫,肤色黝黑,褐色头巾将头发裹住,鬓角额前有几缕碎发散落。
身子稍显佝偻,粗糙的手里似乎握着什么。
面容经岁月的蹉跎看不出本来模样,或许也曾是十里八乡的美人。
因为她身边那孩子,不过十一二岁,却眉清目秀,鼻挺而唇薄,一袭粗布难掩出尘气韵。
我只觉得两人面生,更不明白找我所为何事。
倒是萧楚渊熟悉得很,那小孩是他私塾的学生,陈子安。
见我疑惑,那妇人兀自将她手中之物塞到我手中:“孩子一时心邪作祟,拿了您的东西,实在是对不起夫人。”
竟是一块玉佩。
种水极佳,上面刻了一对连理枝。
我心下一惊,当即明白。
那小孩扯着母亲的衣裳,低声道:“不是这个姐姐。”
“什么‘姐姐?叫夫人!”
那妇人又转过头去教训小孩。
原来是前几日陆月清去私塾看萧楚渊,玉佩被那孩子顺走了。
被他母亲发现后执意要登门谢罪。
只是,他们误以为那个扬州女子是萧楚渊的夫人。
“安安先前不是这样的,”说着,妇人泪流满面:“他父亲在漠北战场上被敌人打死了,可能是听我抱怨家里快揭不开锅了,才干出了这档子污糟事。”
她说是自己教子无方,回家定好好教训他,然后不停地道歉。
虽自幼没体会过民间疾苦,但我心里百般不是滋味。
前不久才与漠北结束交战,可那一切似乎离我太过遥远。
此前也从没想过原来战争落在百姓身上到底有多痛。
原来,不过是白骨如山掩黄沙,不过是妻离子散终不还。
念及此,我长舒一口气,拔下头上的金钗给陈子安,摸摸他的头:“今后定要清清白白做人,再不可学鸡鸣狗盗之徒。
今后有困难就来府上找我。”
又差管家去拿五十两银子给他们带回去。
*那对母子走后,我将玉佩扔给萧楚渊。
萧楚渊也有一块相似的,只不过上头刻的并蒂莲。
纵使我再愚钝,也该明白,这是他们的定情信物。
又知道了陆月清常去私塾看他,究竟亲密到何种程度才会被学生们当成夫妻。
我皱着眉,心中五味杂陈。
我是喜欢他不错,可是真的喜欢到需要作践自己的程度了吗?
见我不悦,萧楚渊将手抬起,又放下,低声叹息:“我与清清青梅竹马,若不是那道圣旨……如今也不能让她过门,是我愧对她。”
“所以你堂而皇之地让她去私塾,又面不改色地承认她是你夫人?那我呢?
我算什么?我才是你八抬大轿娶进门的妻子!”
“若不是公主执念太深,我如今怎么会既不能纳妾又失去仕途,只能当私塾先生,也让清清过不了门?”他倒冷静。
是这样吗?
原来如此。
整个人仿佛突然坠入冰窖,只觉得彻骨地寒。
入秋了,怪不得这么冷。
*八月十五,街头巷尾张灯结彩,处处彰显天下太平。
这夜是不用宵禁的,每年少不得猜灯谜、看花灯。
朱楼碧瓦,飞檐斗拱。
面前的玉宇琼楼就是我的家。
再见到这些熟悉的建筑时,前些日子的委屈一下子化作泪珠,止不住地往外冒。
那人一袭玄色华服,内敛不失贵气。
他递给我一枚手绢,右下角的白芷时隐时现。
那是我绣给他的,但愿君心似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