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母我是一个弃婴。
还不会说话,就要为了饱腹翻垃圾吃。
养母把我捡回去的时候,我嘴里塞了一个烂掉的苹果。
身上长满了脓包,头发团在一起。
但因为求生欲,腮帮子一鼓一鼓地嗦着那个苹果。
养母每每说起,就心疼地直掉眼泪。
我们一起生活了二十年。
我发过誓,我会用终身孝敬她、照顾她。
可现在,她却想让我离开。
一个寻亲栏目联系我。
他们说,有一对夫妻委托他们找到丢失多年的女儿。
根据信息库,他们很快锁定了我。
并且他们偷偷帮我做了鉴定。
我和女方的确有血缘关系。
于是欣喜地来告诉我这个“喜讯”。
他们还给我母亲打了电话。
我根本来不及隐瞒。
母亲看了我很久。
“小慕,我希望你认他们。”
她是认真的。
我的鼻头突然有点发酸:“妈,你不要我了吗?”
“你父母生意做得很好,家里只有一个男孩,你要是认回他们,生活一定会变好的。”
我狠狠地摇头:“妈,不会变好的!
你觉得能把两个月大的小孩丢在垃圾桶里的人能是什么好人吗?
他们真的会毫无芥蒂地接纳我这个他们以为死了二十年的人吗?!”
“那个孩子也能接受突然多出一个姐姐吗?!”
在我的接连质问下,母亲犹豫了。
她捂着嘴,抽泣起来。
“是啊,我一直在骗自己,想着也许你爸妈也在找你,可终究是骗自己,但我……我哪里不心疼你,只是、只是妈妈不想看你一个人孤零零地活着。”
对于母亲的这份心情,我是清楚的。
六岁那年被同学嘲笑是孤儿的我,第一次知道了,母亲也是孤儿。
她从孤儿院里出来,就一个人打拼,靠四处打工为生。
后来,她在打工的地方认识了一个男人。
男人老实淳朴,善良又勤劳。
两人很快就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
眼看日子要好过些了,男人却因为工地事故去世了,母亲肚子里未成形的胎儿也因此流失。
母亲一下子失去了她的一切。
遭遇太多变故的母亲本想去跳河,却阴差阳错地救下了正扒着垃圾的我。
她把我当成了那个孩子的化身,把爱意全都注入我的身上。
哪怕我在叛逆期时对自己的出身感到厌烦和暴躁,母亲也能坚定地守护在我身边。
但现在突然让我认回他们,这不对劲。
我跟踪了母亲一个星期。
终于,看见了日常行程之外的一个地点。
市医院。
我,默默记下地址。
次日。
我就带上了家属证明,找到了母亲一直联系的医生。
只是这个医生所在的科,让我有不祥的预感。
肿瘤科。
医生是慈眉善目的老先生,他听到我说我是“肖婉”的家属,眼睛一亮。
“你终于来了。”
他开口的第一句话,就让我满心疑惑。
但片刻,我的疑惑就解开了。
“这是你母亲的报告单,你看一下。”
我接过那张纸,上面是母亲的体检报告。
当我的视线触及到一行字时,我的呼吸一下被夺走。
报告单上赫然写着——胃癌中期。
不速之客我难以置信:“会不会是误诊?!”
老先生摇了摇头。
“她已经拖了很久,再拖下去就是晚期了,让她早做治疗,却总说等一等,也不知道等什么。
她一直都是一个人来,看来是她瞒着你。
不过,既然已经你知道了,希望你让她好好治疗,还是有一线生机的,不要放弃。”
什么……一线生机……我整个人像被无形的手生生抽去骨头,几乎要瘫坐在地上。
我难以想象,母亲得到这个结果的时候,独自一人是怎么承受的。
当我问母亲为什么要瞒着我,母亲却摇了摇头。
“我是怕你担心我……小慕,妈妈不想拖累你……”母亲的眼泪从脸颊上流了下来,温热的液体砸在了我的手背上。
我的手控制不住发抖。
仿佛那不是眼泪,而是锋利的刀刃一刀刀割下来。
“小慕,你还这么年轻,不应该为了照顾我白白浪费生命。”
母亲的眼神凄婉哀伤。
我知道她不舍我走,但她无私的心告诉她,应该给我自由。
可这个自由,我宁愿不要!
“妈!
你照顾我二十年,现在轮到我照顾你!
天经地义!”
母亲摇头:“小慕,不值得的,得癌症死去的人太多了,我不觉得我能幸运地活下来,老天虽然早早拿去我的生命,但我是感恩他的,因为他把你送到了我身边。”
说完,她眼睛弯弯,轻柔地扫去我额角的碎发。
母亲的语气、表情亦喜亦悲。
仿佛她下一秒就会永远地离开我。
刚止住的眼泪再也抑制不住地流了出来。
“不要!
不要!
我要你活下来!”
我紧紧地抱住母亲。
老天,你真残忍啊!
竟又要夺去我唯一的亲人。
可我不会轻易向你认输!
母亲在我的坚持下住院了。
亲生父母那边有打电话过来,他们很急,想让我尽早回到他们的身边。
但我都一一拒绝了。
这个时候,我如果离开母亲,我便不配做人。
为了支付昂贵的治疗费,我开始连轴转打工。
一切都按着我的预想进行着。
这一天。
打完最后一份工,我拖着疲惫的身体走进母亲的病房。
在那里,我见到了两个陌生人。
一男一女,打扮不俗。
母亲倚在病床上,见我进来,笑容满面地向我介绍这两个人。
“小慕,这两位是你的亲生父母。”
亲生父母的登门让我猝不及防。
我的亲生母亲热情、急迫,让我万分不适应。
出来说话,她第一句就是问我什么时候回去?
我委婉地拒绝:“我妈现在的情况离不开我。”
她点了点头,“也对。”
我以为她是体谅我,但下一句话让我把“谢谢”噎在了喉咙里。
“可是小慕,你有钱陪你养母养病吗?”
的确,我没钱。
“不过幸好妈妈我有钱,你别怕,等你回来,我给你养母最好的治疗。”
我不由惊呼道:“真的吗?!”
可女人却叹了口气。
“但是,妈妈的钱最近拿不出来,要等上一些天,你先回咱们家,怎么样?”
我想了想,还是摇头。
“我妈这边离不开我,再说吧。”
听到我的回答,女人的脸色可见地沉了下来。
不过只是一瞬,她又提起嘴角,让我多照顾自己,别挨累,然后告别离开。
见我是一个人进了病房,母亲叹了一口气。
“这么急着照顾我做什么,他们人挺好的,多聊聊呗。”
我帮母亲理了理被子,扶了扶靠枕,然后对她挤了挤眼。
“我觉得陪你更重要。”
母亲的眼眶湿润了。
困境我以为这件事到此为止,毕竟我已经很明确地拒绝多次。
但,接下来的日子,我却总是能遇到一些倒霉的事情。
我要去打工的那家超市竟然招了别人,但老板没跟我说。
原本该我穿的衣服被别人穿走,工资又是日结,这里根本没我的份。
我只好赶去另一家快餐店,又是招了别人,把我踢了。
之后,我跑的每一家都是一样的情况。
我稀里糊涂地没了所有的工作。
之前赚的钱都花在了药上,今天我又该买药了,可我一点钱也拿不出来。
我绝望地走在去医院的街道上,精神恍惚,还差点被车撞了。
到了医院,我在母亲的病房外徘徊,不敢进去。
我该怎么和母亲说?
我苦恼地坐在病房外的椅子上,垂头丧气。
手机忽然响了,是母亲的主治医生。
这个医生不是那位老先生,而是他的徒弟。
年纪轻轻,资历不浅。
老先生退休了,母亲的病自然由他的徒弟接手。
我走到远一点的地方才接听了电话。
他问我,什么时候过去开药?
我咬咬唇,跟他说了我的情况。
“这样吧,最近我们医院里开了新项目,需要志愿者,患者家属参加可以免一定的费用,你可以试试,这个药钱不急,后期补上就行,你考虑一下。”
这可是大好事啊!
我立马应了下来。
不管是当什么志愿者,只要母亲的药不会断,我做什么都可以。
我对医生连连道谢,忽然,我瞥见了一双红色高跟鞋。
我顺着看去,来人熟悉的眉眼让我一怔。
她勾起红唇。
“小慕。”
“你好。”
我僵硬地打了声招呼。
女人盈盈一笑,白皙的脸上看不出皱纹。
“小慕,你最近过得怎么样?”
我下意识舔了舔唇:“挺好的。”
我有意地回避她的视线。
“真的吗?
小慕,你一直忙打工,都不回妈妈电话,妈妈很伤心。”
女人握住我的小臂,直直地看着我。
“打那么多工,真的过得好吗?”
她的话让我不由皱眉。
“你想说什么?”
“小慕,妈妈太想你了,所以用了一点小手段,你不会怪妈妈吧?”
她睁大了眼睛,无辜地望着我。
“是你做的?!
你让他们把我辞了,就因为你……想我?”
我怔怔地后退,才想起手臂上还搭着女人的手,我当即甩开。
“你凭什么这么做?!
我辛苦赚钱是为了给我妈买药,你让我工作都没了,我妈的药怎么办?
你知不知道你这么做是在害我妈?!”
女人反驳道:“你搞清楚,谁才是你的妈妈,是我!
是我十月怀胎把你生下来的。”
“我才能给你好的生活,她算个什么东西,也配和我抢女儿?!”
我一愣,然后冷笑:“你不配,你才是不配的那一个。”
啪——脸上传来一阵炙热。
我捂住脸,冷冷地看着女人离开的背影。
自从那一次见了面,女人就像消失了一样。
我再去尝试找工作,只有少数的同意我留下。
但这样已经很好了,起码,母亲每天的药不会缺。
日子一天天过去,一切都风平浪静。
但往往,这又是暴风雨来临的前兆。
母亲的病情突然恶化了。
需要急救。
一大笔急救费重重地压垮了我。
我拿不出来。
迎来转机我拉着主治医生,求他先做手术。
他摇了摇头,反而跟我提之前那件事。
“你不是还有个志愿者名额吗?
刚好今天那个项目开了,你去试试,我去给你母亲做手术。”
经由他提醒,我恍然想起还有那个优惠。
“好!
我去!
医生你快去救我妈!”
到了地方,那里的人看见我满头大汗,立马把我拉了进去。
像是专门在等我。
“你迟到了,快进来!”
我是一路跑过来的。
所以我的心止不住怦怦跳,耳鼻和手足都有些发麻。
那里的医生看见我这样,皱着眉让我坐到一边冷静。
等我平静了,才叫我进了房间。
一进去,里面已经坐了几个人。
应该都是志愿者。
他们大都身体健康,但面色肃穆,想来也是为了患病家人的优惠。
和我一样。
我以为项目的志愿者会做一些复杂的事,但我发现,他们只是对志愿者进行了全身体检。
意外得简单。
除此之外,什么也没干。
体检结束,优惠单被递到我手里,我把它握在手里,却没有一点实感。
我不敢耽误半分,赶回了母亲的急救室外。
等了很久,母亲被推了出来,她安详的睡颜让我忐忑的心平静了下来。
我要的不就是母亲的这般吗?
所以我做再多,都没关系。
我替母亲拂开额发,凝视着她的五官。
太好了……还好一切都来得及。
我参加医院项目的事传到了那个人的耳朵里。
上次的不欢而散,让她没有亲自出面,而是派了人来。
她说,缺钱可以找她,不过想拜托我做一件事。
她需要我去照顾她的儿子,也就是我的弟弟。
她还说,上次的事是她错了,她没有在拿我母亲的命开玩笑。
女人的道歉态度好得离谱,没有再提让我回去的事,而是选择让我和弟弟先接触。
甚至让属下当场给我转了两万。
虽然要分精力去照顾弟弟,但是她说了,缺钱可以找她。
一次又一次被费用掐住喉咙的我不再鲁莽拒绝。
我明白,这是一次交易。
皆大欢喜的交易。
我被带到了一家私立医院,一路上我发现,我要去的是心脏科住院部。
在那里,我见到了素未谋面的弟弟。
但他的模样,却惊到了我。
他的神情疯疯癫癫,见谁都咬。
包括我。
带我来的人一时没看住他,让他钻了空子扑向了我,然后他狠狠地咬住了我的手。
我疼痛难忍地惊呼出声。
他却一直叼着不松。
我惊怕地后退,他反而松开了。
“滚!
滚开!
快滚!”
半大的男孩对我又推又打,我身上受着痛,但脚却不能再退了。
我在他们的面前就像是一只小小的蝼蚁,只要我不听话,他们就会掐断我所有的经济来源,母亲也会被我连累。
我忍下来了。
男孩很生气,一天都在给我甩脸色。
他敌视我,但我不懂原因。
我只能做我该做的,就是好好照顾他。
过了几天,那个女人来了,来看她的儿子。
奇怪的弟弟男孩刚见到她,就开始说我的坏话。
“我让她给我剪指甲,她不肯!
她是不是嫌我脏?!
也不看看,她自己又干净到哪里去!”
很伤人的话。
尤其从十几岁的小孩嘴里说出口。
我清楚这是污蔑。
因为他想赶我走。
女人转过头看我,神色难得严肃。
大事不妙!
我勉强地勾唇笑,亲切地拉住男孩的手,“弟弟,我会好好待你的,别赶姐姐走好嘛?”
女人的脸色缓和了。
等她一走,我立马松开了男孩的手,我怕双手的颤抖会暴露我的内心。
没有顺利把我赶走的男孩,对我越来越冷漠。
也不折腾我了,就是不和我说话。
我心中却隐隐约约地觉得不对劲。
既然我在女人的心目中是这个地位。
那为什么当初这么着急找我回来,甚至不惜威逼利诱我来到这里。
现在,治疗费和药费不需要我操心,母亲也得到了最好的治疗。
即便是心中疑惑,现下的状况不是我能掌控的。
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服从,然后拿钱。
几月后,母亲的病情稳定了不少,让我心情不错,对着冷脸的男孩我也能露出笑容。
毕竟,也有一份他的功劳。
时间飞逝,夏天到了。
白天变长,我照顾男孩的时间也越来越长了。
他睡午觉,我会守在旁边,热了就帮他开空调,冷了就给他盖被子。
但是今天,空调不知道为什么坏了,他窝在被子里满头大汗,两脚一蹬,被子敞了开来。
他颠来倒去睡,衣服被掀起一大半,露出了苍白的肌肤。
苍白的、印着许多紫红的肌肤。
我恍惚地替他拉下衣服。
这是什么时候的痕迹?
这么久了,我竟然不知道。
我安静地坐着,等男孩从梦里醒来。
他醒了,怔怔地看着我,似乎热懵了。
我交握着手,第一次叫了他的名字。
“林梓舸,你身上的伤怎么来的?”
男孩转过头,把后脑勺对着我,沉默不语。
我垂眸威胁:“如果你不说,我就去问你妈妈。”
“不要……”我:“什么?”
男孩猛地坐起,对我喊道:“不要告诉她!
不要!”
急促的起身让他缓不过气,胸口起伏不定,我连忙为他顺气。
“别急,我不告诉她。”
男孩嘴唇发紫,两颊有不健康的红,他抬头看我,眼睛湿漉漉的。
他在告诉我,他此时很脆弱。
“姐姐……”这是他第一次喊我。
“姐姐,你走吧,不要管我了,我就是个灾星。”
男孩哭了,声音细弱。
他扑进我的怀里,不再咬我,而是依恋地搂住我。
“他们都死了,是我害的……我不想你死……你走吧。”
男孩忽然的动作和说的话让我手足无措,我只能顺顺他后脑的头发,安抚他。
我轻轻地拉开他,蹲下身子仰视他,男孩的睫毛上挂满了泪珠,看起来可怜又可爱。
我把掌心搭在他的手背上,轻声道:“不是的,你不是灾星,你是好孩子,告诉姐姐,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他用水雾朦胧的眼睛看着我,然后啜泣道:“姐姐,我妈妈是杀人犯……她杀了好多人,但都是为了我……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