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君阳独自一人来到无衡居,他有些疑问,要再问清楚独孤蓁。
来到院子,却见老御医跪在昏暗的风灯下,背脊绷得很直很直。
他微怔了一下,问道:“老御医,你这是为何啊?”
老御医头也不回地答:“太子殿下,莫要管老臣,老臣要拜师。”
“拜师?”冷君阳瞧了瞧紧闭的朱门,心中陡然腾起一股怒火来,“她就这样任由你跪在这里?”
“师父要考验弟子的诚意,弟子会证明给师父看,弟子是真心实意拜师的。”老御医语气坚定地道。
冷君阳蓦然大步走上石阶,把门推开,径直便走了进去。
屋中烛台上点着婴儿手臂粗的蜡烛,因着门打开,火焰被吹得东倒西歪,高大的屏风投影在墙上,来回晃动。
屋中并无人,他跨步走到屏风后,大理石屏风隔阻了水雾袅袅,从外间看,并不知道有人在沐浴。
在他脚步声转入屏风后面的时候,阿蓁便已经知道进来的不是小莲或者徽娘,她迅速起来,一手拉过屏风上的衣裳,只是到底还是迟了一步。
阿蓁这一生,面对过许多凶险的关头,她记得有一次,她因被法力反噬,伤了根本,后被狼妖的爪子抵住脖子,她知道,只需要一秒钟,她就会丧命于狼妖手中,那是她无数次直面死亡中最凶险的一次,半刻犹豫不得。
终究,她赢了,以最后一丝气力,使出涅槃术,是两败俱伤的法术,她也把自己的性命交付出去了,狼妖当时魂飞魄散,而她自己,昏迷了三个月。
多少次的凶险关头,她都可以临危不乱,到最后的反败为胜。
唯独这一次,唯独这一次,她完全失去了方寸,手里扯着素白锦衣,不知道是该遮挡哪一个部位。
而冷君阳也仿佛是惊呆了,阿蓁想,他或许也没有想过屏风后面会是这样的春光无限,所以,他失神也是可以理解的。
当然,阿蓁事后也想过,他可能跟她一样,可以面对生死厮杀,却从没经历过这样的场面,所以不懂得怎么处理。
总之,足足有五秒钟的时间,大眼看小眼,两人的脸,都像煮熟了的虾子红得发烫。
然后,开始一阵混乱。
他胡乱说了一句话,说的是什么,阿蓁听不清楚,反正他说了之后就急忙往外走,可这身子转得太急,竟撞在屏风上,厚厚的大理石屏风也不是好欺负的,总之阿蓁在手忙脚乱穿衣的时候还顾得上惊鸿一瞥,不小心看到冷君阳鼻子落下两道殷红的血液。
当然,她不认为身为太子殿下的他会因为见到女人的身体而流鼻血,想来,是大理石屏风撞出来的。
胡乱穿好衣裳之后,阿蓁走出去,穿衣的时间已经让她冷静了下来,她安慰自己,这身体到底不是自己的,即便给人看了也不碍事的。
冷君阳一脸坦然地坐在椅子上,手里把玩着拇指上的玉扳指,鼻血已然擦去,他静静地坐在那里,无端便呈现出一种帝王的霸气来。
阿蓁走上前去,微微福身:“见过太子殿下!”
湿哒哒的头发披在胸前,染湿了大片的衣裳,水珠子不断地往下滴,显得她的面容有几分不胜娇弱。
冷君阳顺手丢过去一条毛巾,声音平静,“擦一下!”
阿蓁看到那毛巾上有殷红的血迹,想来是他刚才用来擦鼻血的。但是太子殿下的圣令不可违,她只得小心翼翼地避开那血液擦拭头发。
冷君阳纹丝不动地坐在那里,冷峻坚毅的面容笼上一层烛火柔光,眸光有几许探究,他缓缓开口,“你是故意的!”
阿蓁的脸陡然红了,贝齿咬唇,“胡说,我又怎知道太子殿下会进来?”
冷君阳神色淡淡地扫了她窘迫不已的面容,又缓缓地开口,“本宫说的是在亭子里的事情。”
阿蓁大为懊恼,脸色越发红了,她是知道自己瞒不过冷君阳的,所以,在回来的时候已经想好了一番说辞,可现在经过这么尴尬的时刻,那套说辞早就被她丢到九霄云外了。
她支吾了半响,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便干脆承认了,“没错,民女早就知道湖中有些不寻常,本只想试试湖中的是何东西,却不曾想是两条巨蛇。”
“你怎么看?”冷君阳的眸子深若古潭,瞧不出任何涟漪波纹,不经意的话从唇边流泻出来,手中依旧把玩着他的玉扳指,仿佛在问一个无关重要的问题。
阿蓁想了一下,道:“湖中不可能成长这样巨大的蛇,也不可能是从别处过来的,必定有人故意养在此处。”
“有人故意养的话,也要能把这两条蛇从外面弄进来啊?蛇不是死物,若抬进府中,必定要闹出很大的动静,不可能没有人知道的。”
冷君阳顿了一下,又补充了一句,“还有,你知道这两条是什么蛇吗?”
阿蓁犹豫了一下,如实回答:“这两条蛇,来自三途河,叫吸魂铁蛇,以吸取灵魂为生。”
“三途河?在哪里?吸魂铁蛇又是什么东西?”冷君阳抬头,眉目分明的面容有一丝疑惑,他也算是走遍了大江南北,却从没听说过三途河。
阿蓁低头沉默了一下,再度抬头的时候,眸子有些奇异晶亮,“三途河在黄泉路与冥府之间,又名忘川河……”
阿蓁还没说完,冷君阳就陡然打断她的话,“你说什么?黄泉路与冥府?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阿蓁知道这个事情说出来有些匪夷所思,世人虽然听说过黄泉路,可活着的人一个都没去过,去过的也不能回来细说。
只是,若不按照事实去说,便要编造一番谎话,她不认为,她编造的谎话可以骗得过冷君阳。
所以,阿蓁只得敛下眉眼,轻声道:“不管太子殿下信与不信,都请听民女说完。”
“你说!”冷君阳眼底已经有一抹嘲讽之意,他自然是不信的,不过,也听听她如何信口雌黄。
阿蓁说道:“本来这些事情,不该说与世人听,但是今日既然在阳间发现三途河中的吸魂铁蛇,这便要调查清楚的。三途河上,便是奈何桥,奈何桥头有一位孟婆,喝过孟婆汤,前事尽忘,可以重新投胎为人,但是,总有那么一些魂,执着于生前的人和事,不愿意忘却,为了能守得一份希望,跳入三途河内,河内布满铁蛇毒虫,腥风扑面,跳入河中,便能看到自己忘不了的人去向何处,然后,等上千年,可以带着往事重新投胎寻找自己不愿意忘记的人。但是,这三途河岂是一般魂魄可待的地方?一落河,便被吞没的魂魄不在少数,所幸,愿意跳下三途河的魂魄,都有坚韧不拔的毅力,所以,也有寥寥数人可以抱着前生往事重新投胎。”
冷君阳盯着她,许久都没有说话。
良久,他才说了一声,“说完了?说完便轮到本宫说了,你说的那些,本宫一个字都不相信,什么阴间,什么三途河,妖言惑众。”
阿蓁摊摊手,“如此,便没有说下去的必要了。”
冷君阳站起来,眸光里有一抹凌厉,“你暂时住在这王府,哪里都不要去。”
阿蓁垂下眸子,她就知道,有时候真的不能锋芒毕露,尤其在自己还没有什么背景的情况下,很容易便把自己置于风口浪尖中。
这也是为何那叫紫衣的少女出手打她,她一定要隐忍的原因。
无论是道家的法术或者是佛家的神通力,都是禁止对凡人出手的,至少,不是自己受到生命威胁的时候,尽可能不伤人,这便是天道,三界以人为本的天道。
冷君阳转身而去,两扇开启的朱门,有嗖嗖的夏风直灌进来,门外,响起老御医的声音,“师父,求师父收下弟子。”
她疲惫地揉揉眉心,坐在妆台前把湿哒哒的头发以绢带拢起,不瞧镜子中清丽的容颜,起身走了出去。
若注定是要在这漩涡中心,那么,她也必须有自己的人。
在萧萧落叶如雨中,她走向老御医,俯下身子,问道:“你确定要拜我为师?”
老御医抬头,眸子里除了那份坚守承诺的光芒之外,还有对医术的追求渴望,他重重地点头,旋即又觉得不对,遂重重地磕头,再抬起的时候,额头便有紫红的血印,他笃定地道:“对!”
于是,茅山驱魔一门阿蓁掌门,收下她生平第一位弟子,一位六十三高龄的弟子。
拜师的仪式很简单,阿蓁领着他进屋,把门关上,坐在椅子上对他道:“虽然你拜我是为了学医术,但是既然入门,便是我的弟子,我的身份,也不仅仅是一位大夫,所以,你要做好心理准备,我教授你的,也不会只是医术。”
当然,阿蓁并没有跟他说他如今已经是茅山派第三十七代传人,至少,现在还不是时候。
“敢问师父,除了医术之外,还会教导弟子什么?”老御医殷殷地问道。
阿蓁笑了一笑,嘴角有一抹云淡风轻的笑,口气也十分的云淡风轻,“药理。”
老御医微微一怔,这医术不是包含了药理吗?怎地是分开的?只是他见阿蓁面容正经,也不好再问,反正日后她教导的时候,他总会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