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曾贵为北雍公主,一定能明白什么是最好的选择。”
宫里派来的司琴姑姑,正冷眼站在门口等着,时不时还用帕子掩了鼻子。
秦惜的房内,氤氲着浓重的药味。
桌上的托盘里,摆着两样东西。
一把匕首,一纸休书。
要么,拿了刀,死在这里;
要么,在休书上签字画押,自己离府。
前院,张灯结彩,喜气洋洋,鼓乐喧天。
乔泯之今晨前朝拜相,黄昏便迎永定长公主下嫁,实在是双喜临门。
只是后宅中,还有秦惜这个病恹恹的弃妇没有清理干净。
皇后娘娘已经知道了,颇为不悦,专门派了人过来。
“咳咳咳咳……!”
纱帐后,秦惜一阵剧烈咳嗽。
丫鬟萱草气愤:“我家姑娘正遭着罪,公主迫不及待地进门也就罢了,还要送来这两样东西。你们这是想要姑娘的命啊!”
她去推司琴,“我不管你是哪儿来的,我家姑娘不选,你出去,你出去!!!”
奈何,司琴身子轻轻一避,又顺手一带,反而将萱草给推了出去。
“放肆!贱婢!我奉皇后娘娘之命行事,你敢违抗凤谕,莫不是活腻了?”
她呵斥了一声,掸了掸裙上并不存在的灰。
“秦惜本就是亡国之奴,是皇上赐下来的玩意儿,相爷宅心仁厚,才将她捧作夫人,养在后宅多年。你以为,长公主要下嫁,真的需要考虑她的死活吗?”
“你……!你们怎么可以这样……!”萱草气得说不出来话。
“萱草,从哪儿学的这么没规矩?”帐后,秦惜咳得有气无力,轻轻一声,“我自己会选,姑姑急什么?”
她枯瘦素净的手,将帐子掀开一角,露出里面苍白,却依然惊艳绝世的半张面容。
鹅蛋脸,桃花眼,五官侬丽,肌肤细腻胜似冰雪,因为刚咳过,双颊还泛着病态的薄红,隐在轻纱后的幽暗里,若隐若现。
知道的人,晓得这帐后的人已沉疴缠身;不知道的,还当是什么样救苦救难的菩萨下凡来了。
司琴暗暗心惊。
五年前,她在宫中伺候夜宴时,曾见过秦惜御前献舞。
她在宫中浸淫多年,只是一眼,便深知,如斯美人,实在是一时无两,天下无双。
皇上有过她,这世上,恐怕再也没人能替代了。
可没想到,秦惜出宫后被困在后宅五年,非但没有人老珠黄,反而越是病,越是冶艳入骨。
绝对不能让皇上再见到她!
“拿过来吧。”帐后,秦惜轻轻道。
她嗓子早就咳得哑了。
但更有几分病弱的软腻,让人听着,即便是女人,都能心头一酥。
萱草哭着,却不敢违逆,“姑娘,真的要选啊?您病成这个样子,皇后娘娘给的这两样东西,哪个是活路啊?”
她抽抽搭搭从桌上将托盘端到床前。
秦惜的手,毫不犹豫地落在了那把磨得雪亮的匕首上。
亡妻,总好过弃妇。
上辈子,她就是选了这个,一刀捅入心窝子。
那时候,真的活腻了啊,厌倦世人,厌倦自己,平等的讨厌这世间的一切,只觉得死了,就解脱了。
可是,谁知死后也不得安生,她被困在这个世间,成了一缕亡魂。
眼睁睁看着,平日里一向端方有度,从容不迫的乔泯之,听闻她的死讯,穿着大红的喜袍,从外面跌跌撞撞冲进来,一头抱住她的尸体仰天嚎哭。
她渐渐硬了,凉透了,他却死都不放手。
只一夜,一袭红衣,满头白发。
秦惜的亡魂无处可去,只能茫然围着他,不明白他到底在伤心什么。
夫妻五载,他们之间,除了床笫之间每个月少得可怜的几次交集,再无其他。
她不喜他。
他冷落她。
他养着她,只不过是因为,她是那个暴君当初丢给他的玩腻的东西。
他能奉旨要她,也能奉旨娶别人。
如今散了,多么正常,到底在伤心什么?
三天三夜,他精疲力尽,抱着她的尸体昏睡过去。
秦惜忽然想伸手,去触碰他脸颊上挂着的泪,那般凉,她被冰得一个激灵,胸腔里一阵剧烈咳嗽涌起,突然有了实体的身子,时间又重新回到了抉择的这一刻。
秦惜侧坐在帐后,眸子轻抬,淡淡瞟了门口的司琴一眼。
见她正紧盯着她的手。
她等着她死呢。
先诛心,再杀人,是皇后惯用的手段。
秦惜一日不死,宫里的那位,便没一日安心。
她淡无血色的唇角,轻轻一弯,指尖轻轻一拨,便将小刀,当啷一声,给推到地上去了。
“有劳姑姑回宫复命,就说,秦惜选好了。”
她说着,拿了事先被人写好的休书,看也不看,只在最后,加了一行字:妾染恶疾,恐难再孕,请去。
之后,签字画押,递给萱草。
司琴看过休书,见她既没寻死,也没被气死,有些失望。
但总算能复命了。
“既然选好了,就即刻出府,莫要给公主殿下撞上,冲了喜气。”
“知道了。我有病在身,就不亲送姑姑了。”秦惜在帐后轻轻道。
司琴哼了一声,正要摔门出去,结果,一回身,人却愣在了门口。
“相……相爷?”
乔泯之不知何时,已经一身大红的锦绣喜服,立在了门外。
司琴一阵慌。
乔泯之无论站在哪里,都是风姿卓绝,恍如东风拂过覆着新雪的苍竹。
他温润如美玉一般的面容上,含着浅浅笑意,伸手,要那休书:“有劳。”
司琴不敢不给,但是,又不敢给。
“相爷……,恕我斗胆,这东西,是要拿回宫中,与皇后娘娘复命的。”
然而,乔泯之依然温和笑着,又重复了那两个字:“有劳。”
语调不高,却不容再违逆。
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威压。
司琴的手抖了一下,把休书递了过去。
乔泯之展开纸,平静看了一眼,目光落在最后一行秦惜加的那一行字上有一小会儿,之后微笑道:
“没什么问题,不过,我还须签字画押,姑姑莫急。”
他说着,要了纸笔,方方正正坐在桌前,提笔,沾墨,未看秦惜一眼,又写了另一行字。
写完,只递给萱草。
萱草知道大人和自家姑娘已经有月余没说过话了,这会儿以为事情有了转机,赶紧接过,递给自家小姐。
秦惜坐在帐中,没露面,伸出一只苍白柔软的手,接过休书。
只见,在她的字后,又添了一行风骨峥嵘的小字:
一别两宽,各生欢喜,娘子万岁千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