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月乱愁萦1.林婉莹来西苑时,我正在房中抚琴。
“不愧是醉月楼出身,随手抚的曲调都如此哀婉缠绵,勾人心魄。”
我不愿与她争辩,只低了头向她行礼,可她仍咄咄逼人。
“还未入府便听说睿之金屋藏娇,将一名青楼女子赎身豢养在西苑。
我原以为是睿之被迷了心窍,今日一见才明白,原来……”她低低笑了一声,身旁的丫鬟立即接口:“原来是因为她长得像郡主。”
林婉莹用团扇一侧托起我的下巴,细细看了看:“这一看与我竟有七八分相似了,怪不得睿知对你如此上心。”
“三年前我被迫与睿之分开,才给了你这个狐媚子可乘之机,既我已回来,你以后便死了心乖乖待在这西苑,否则我就送你回醉月楼,想来你的恩客们都极为思念你呢。”
她冷哼了一声,转身离开了,我呆呆地看着她朱红色的裙角在门槛上逶迤而过,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
白芷轻声安慰我:“姑娘别难过。”
我不难过,从一开始我便知道自己是替身。
2.三年前皇上下旨命郡主林婉莹远赴宁邑部族和亲,大将军沈睿之护送。
沈睿之亲手将心上人送与他人,回京便大病一场。
病初愈,从不出入风月场的他头一次来醉月楼买醉。
然后他看见了我。
我始终记得他初看我的眼神,那时他醉意朦胧,连话都说不清楚,却在看到我时红了眼眶。
他豪掷千金为我赎身,当晚便用一乘小轿抬我回了将军府。
那日是我第一次接客,便遇见了他。
他的身躯压下来时,我因惧怕而浑身颤抖。
他轻轻抚摸我的脸颊,温柔地像一阵春风:“婉婉莫怕。”
“将军我……”我话未出口便被他堵在唇中。
他啃咬着我的唇瓣,含糊地说:“叫我睿之。”
我轻声唤:“睿之。”
他似被我取悦,更用力吻我。
巫山云雨,红被翻浪。
我在情欲的浪潮里昏昏沉沉,却听到他一遍遍地唤:“婉婉。”
我不是婉婉。
我是阮韵。
那时我便清楚,自己不过是一个替身。
3.沈睿之再没来过西苑。
我在秋日萧索的风里一遍遍抚琴,白芷忧心不已。
“姑娘歇歇吧,莫累坏了身子。”
我手上不停,侧过头问她:“琴声不比唢呐好听吗?”
白芷取了披风搭在我的肩上,轻叹了口气。
今日是沈睿之与林婉莹的大婚之日。
大乾习俗,续娶与再嫁都不应举行仪式。
可即便林婉莹曾嫁为人妇,沈睿之却不顾他人眼光,三媒六聘,锣鼓喧天,风风光光将她迎娶过门。
这些日子他一直忙于此事。
所有聘礼他都亲手挑选,府内装饰他也亲身过问,迎亲队伍从长乐大街东头一直排到西头,排场之大令全上京瞩目。
他要用实际行动堵住那些说闲话的嘴,让世人皆知林婉莹是他沈睿之明媒正娶的将军夫人。
此刻将军府鞭炮声与唢呐声此起彼伏,前来贺喜观礼之人络绎不绝。
唯有我的西苑寂静无声,仿佛被世人遗忘。
我与沈睿之不曾有过任何仪式,他也未曾给过我名分。
是以白芷只能唤我“姑娘”。
我自知身份低贱,不配有凤冠霞帔十里红妆。
林婉莹如空中皎月,而我不过是芦苇荡中的萤火。
皎月即便偶遇乌云,也难遮挡其光。
萤火燃烧生命闪烁,也照不明方向。
4.林婉莹入府后,我的饮食起居一日不如一日。
这三年间我虽没有名分,却因着沈睿之的眷顾,府中下人都不敢怠慢。
如今他们有了主母,对我便刻薄了起来。
白芷将已经馊了的饭菜丢了出去,在院里骂:“猪油蒙了心的混账东西们,什么东西都敢往我们姑娘房里送,将军来了我非要好好说上一说!”
“有的吃就不错了,还挑三拣四,不用你去分说,等会儿我就禀告夫人,以后这西苑送饭的活我不干了,烟花女子住的腌臜地界,没得脏了我的脚!”
送饭的婆子双手叉腰,狠狠地啐了一口。
“算了白芷,没关系的,我也没什么胃口。”
我自小在青楼长大,老鸨为人恶毒,为了生存,别说是馊了的饭菜,就是别人吃剩下的残渣,我也须奋力争抢才只能得一点点来吃。
只是苦了白芷。
她本是沈睿之的贴身丫鬟,在府中地位颇高,因我来了之后需要人照料,沈睿之才把她拨给了我。
如今府中众人拜高踩低,一味作践我,连累她也受这些窝囊气。
“姑娘别听这些话,我去街上买些吃食回来。”
白芷刚出门,沈睿之来了。
想是有人向他禀告了刚才的事情,他带着两个食盒,里面装满了我爱吃的食物。
我突然觉得有些委屈。
我想问问他,这些天可曾有半点思念我。
可我还未张口,他的声音已冷冷淡淡地传来。
“婉婉刚掌管府中事,难免有些疏漏,你入府早,多担待些,别一点点委屈就叫苦连天,让下人听见了笑话。”
他进门一瞬,我仍觉得他心里有我。
如今我我望着他,却只觉得陌生。
5.除了入府头一日沈睿之唤我婉婉,后来他一直唤我阿韵。
每日他下朝回来,便在西苑与我同吃同坐,他在院中练剑,我抚琴为他助兴,他在房内看书,我静静坐在他身旁练习刺绣。
刺绣不是风月女子应会的,只有良家女子才须学它。
我十六年来学的都是抚琴唱歌,从未碰过女红。
娘亲告诉我,所有嫁人的女子,都应为自己的夫君亲手缝补衣衫。
我便让白芷教我。
沈睿之看书时十分专注,不为外界之事打扰,可我与纠结成一团的丝线作斗争的动静太大,还是引起了他的注意。
他探头看我:“你在做什么?”
我慌忙用手遮住我的作品,头摇得像拨浪鼓:“没什么没什么。”
他一手就制住了我的两个腕子,另一只手从我怀里抽走了绷子,对着上面的图案皱起了眉头。
“这是……两只鸭子在捉蚯蚓?”
我又气又急羞红了脸:“这是鸳鸯戏水!”
“哈哈哈哈哈哈。”
沈睿之笑弯了腰,“阿韵的刺绣真传神,妙哉妙哉。”
我从他手上夺回绷子,转过身故作生气。
他绕到我面前,曲起手指刮我的鼻头:“别生气啦,阿韵的刺绣是全天下最好的,不知在下可否有幸得阿韵赏赐一副呢?”
“这个荷包本就是给你做的。”
我对着绷子皱起了眉头,“做得不好,我剪了重做。”
“不剪不剪,我很喜欢。”
见我笑了,他状似认真地说:“只是这鸳鸯戏水的名字不好,须得改改。”
“改成什么?”
“这两只鸟肚肥嘴扁,脑袋圆圆,不如还是叫鸭鸭戏水吧。”
他眼睛笑得弯起来,眸子里仿佛有星光。
“你讨厌!”
我放下绷子扭头不理他,却被他捉住肩膀,深深吻了下来。
后来他一直把那个荷包系在腰间。
再后来,换成了林婉莹送给他的玉佩。
6.那日他说完那些话便走了,甚至未曾正眼看我。
可林婉莹还是不满意。
她带着婆子下人闯进我的房里,未开口先抽了我一个耳光。
我被打得眼冒金星,只听她破口大骂:“之前警告过你别想再狐媚睿之,你竟是不把我的话当回事!
今日我便让你知道谁才是这座宅子的女主人!
把东西都搬走,凭她也配用这些!”
婆子们涌进来,把我房内的物件陈设一一搬走,拿不走的就地砸碎。
“你们住手!
不许搬东西!”
白芷冲上前与她们撕扯。
“你个小贱人还敢拦我,来人,给我拖出去打死!”
林婉莹挥了挥手,两个婆子拖着白芷往门外走。
我拼了命阻拦,被一个婆子推倒在地,眼看白芷已经被拖进院子里,我跪倒在地,抓着林婉莹的裙角苦苦哀求。
“求夫人饶了白芷,以后我为奴为婢,任凭夫人差遣!”
林婉莹一脚把我踹倒在地:“什么脏东西也敢碰我。
你要想我饶了她,先给我磕二十个响头,我再考虑考虑。”
我一个接一个向她磕头,直磕得头破血流。
她笑出了声:“贱人就是贱人,一点骨气都没有。”
我不要骨气,我要白芷活着。
一个婆子抱着我的琴问林婉莹:“这把琴好像是这个小贱人的心爱之物,怎么处置还请夫人明示。”
“砸了它。”
额头上的血流到眼前,模糊了我的视线,可我顾不得擦,只疯了似的扑向那个婆子:“把琴还给我!
不要砸我的琴!”
两个婆子制住了我,把我的双手反剪在身后,林婉莹饶有兴味地盯着我:“不过是一把旧琴,粗制滥造也不是什么值钱东西,你竟如此稀罕?”
我拼命压抑自己的怒火:“这是我母亲的遗物,请你还给我。”
“有趣有趣。”
林婉莹玩味地笑了,“既然如此,我们来做一个选择,白芷的命和这把琴,你只能保住一个,选吧。”
“我……”我心急如焚,却无法舍弃任何一个。
“快选!
不然两样我都毁了!”
门外责打白芷的板子已高高扬起,屋内那婆子将我的琴举在空中。
我快要咬碎了牙,可还是低下了头:“求夫人放了白芷。”
“哈哈哈哈哈哈。”
林婉莹愉悦地笑了,唇上的口脂红得惊人,似是沾满了血。
她随意挥了挥手,婆子用力把我的琴砸在地上。
“嗵”一声巨响,琴体分崩离析,碎成了一片片。
“今日是给你一点小小的教训,若你再敢缠着睿之,我让你死得难看。”
林婉莹离开了,只留下一片狼藉。
白芷从屋外冲进来,环着我的肩,哭得涕泪俱下。
我轻轻拍了拍她的背,跪在地统领琴体的碎片一片片捡起来,白芷找来一块布,帮我把碎片都拢在一起。
我摸着断掉的琴弦,终是忍不住哭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