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这欢雀楼人人皆知的花魁阮宋宋,也是周围十里八乡的教书先生我被拉上囚车游街那天,十里八乡的村民都来了。
老村长血溅当场,说的最后一句话是:“用我这条命,换宋先生……清白。”
他叫我,宋先生。
即便他们都知道了我是女人阮宋宋。
他仍叫我——宋先生。
01我是欢雀楼蝉联了三年的花魁。
第四年楼里来了个陈映月,以我两倍花票数,将我踩在脚底。
当芸娘清点完票数,宣布“今年欢雀楼花魁,由映月娘子当选”时。
我刹那间苍白了脸。
陈映月梳着高高的仙人髻,挑眉冲我笑,眉眼间尽是将我踩在脚底的畅意。
她站在台上,芸娘为她捧上盖着红布的盘子——里面装着花魁宴的赏金,整整五十两白银!
而花魁宴开始之前,谁都以为我会第四次夺下这花魁之名。
连我自己都这么觉得。
彼时桃枝为我小心插上金钗:“娘子这身装扮,比去年夺花魁时更美。”
我知道她在讨我欢心,但我也乐得听。
毕竟……我太需要钱了。
昨儿还在给丰村村长写信,要盖一个十间房的私塾,加上桌椅呀笔墨纸砚呀,起码得三四十两银子。
当选花魁,就能有五十两的赏金,剩下的还能给小娃娃们置办些换季的衣服。
02是的,我是这欢雀楼人人皆知的花魁阮宋宋。
同时,也是周围十里八乡的——教书先生。
作为欢雀楼歌妓时,我叫阮宋宋,是前任巡盐御史家小女儿。
因家道中落,不得不流落风尘。
化身成教书先生时,我名为宋阮,是三赴科举而不中的落魄秀才。
我其实算不得正儿八经的先生。
我肚里花招多、墨水少,唯一优点是会挣钱。
入欢雀楼五年,我资助十多个山村建私塾、请先生。
村长和学生,也恭恭敬敬称我一声宋先生。
我盘算着待到年老色衰,我就挑最喜欢的村子住下,天天种田晒太阳。
村长肯定会拨给我最好的地,来种菜的。
只是我没想到,还没等年老色衰,这花魁之名便要易主了。
03再来说说陈映月吧。
今年初夏时,芸娘从扬州买来一位女子,就是她陈映月。
女子是瘦马,从小调教的好苗子。
一来就声名远扬。
她也暗中与我相比较,楼里碰见了,总是要呛上几句。
我不理她,我忙得很。
我忙挣钱、修建私塾,忙着三顾茅庐请来那些胡子花白的老先生,到村里给娃娃们上课。
钱难挣舞难跳,何来时间搭理她。
但我不比,别人也会比。
久而久之,人人都说欢雀楼有两大魁首。
陈映月,孤傲高洁,似雪中白昙、池中青莲。
阮宋宋,不谈感情只谈钱。
如此一来倒是有个好处,那些人傻钱多的富户就爱找我。
可看不上陈映月那副捧碗吃饭放碗骂娘的清高姿态了。
所以花魁宴开始前,我还势在必得,毕竟这花魁也是靠钱砸的嘛……我还特意让桃枝准备好了一个大口袋,装那五十两白银。
打算明天就给丰村村长送去。
可现在,我只能看着陈映月昂着下巴,她家丫鬟在后面捧着盘子。
在欢雀楼整整走了三圈。
她头上戴着花魁才能戴的金丝牡丹红宝石发冠。
这我不妒忌。
我就是,心疼那五十两。
04第二日,我让桃枝挑了些首饰去变卖。
不管花魁夺没夺,答应村长的钱不能少了,村里二十多个娃娃,都眼巴巴等着先生来给他们开课。
桃枝脸皱巴巴的,心疼极了。
“娘子,这可是您最喜欢的一支钗。
还有这臂钏,是你第一次当选花魁时戴的,您还说它是您的吉祥物……行了行了快去吧,准你回来时,买上三个羊肉烧饼。”
她立时住了口,欢欢喜喜就去了。
桃枝再回来时,不仅带回了银子和烧饼,还带回来一个消息。
她一脸神秘。
“娘子,您知道陈映月是如何拿下这花魁的吗。”
“是定北侯!
新任定北侯陆钧!”
陆钧?
陆钧这名字,如今大昭可是人尽皆知。
他本是穷乡僻壤一毛头小子,却在今年大昭对抗匈奴时,一举斩下匈奴首领首级。
这还不算,传说老将军因行军战略失误,被虏进匈奴帐中。
是他深夜暗袭,独自救回老将军。
大昭传得沸沸扬扬。
05陆钧回来的那天,我还偷偷去街上看过,他骑着白马,好看极了。
年轻漂亮的姑娘,大着胆子往他怀里扔花。
我也跟着去扔,就是没来得及准备花,扔了个自己绣的香囊。
我准头不太好,香囊扔过去,砸中了他脑袋。
他直愣了一下,顺势接住香囊。
可能是砸疼了,也可能是被我鬼斧神工的刺绣手艺惊住了。
脸色铁青。
当时我就吓跑了。
可这样一个战功昭昭的年轻侯爷,怎么又和陈映月扯上了关系?
桃枝说,陈映月救过小侯爷的弟弟。
小侯爷陪同僚来欢雀楼宴饮,一眼认出了陈映月腰间的玉佩。
所以豪掷千金,只为博佳人一笑。
好吧。
谁让人家有救命之恩呢,我也只能认了。
06当选花魁后的第三日,陈映月开始找我麻烦。
她故意将两位客人的时间,安排在了同一天,且并未和芸娘说。
她的借口是记混了日子。
芸娘无法,只能求我顶上。
我这日刚来葵水,小腹疼得厉害,可芸娘毕竟护了我几年,又不忍心让她为难。
于是硬着头皮去了。
去了才知道,这客人是国公府的小少爷郑世燕——陈映月的忠实拥趸,最看不上我的那个。
他在房间里独自饮酒,听见开门声以为是陈映月,抬眼却见是我。
当即火冒三丈,一个酒杯子就扔过来,擦过我脸摔碎在了门上。
“滚滚滚,谁要你这蝇营狗苟的俗物作陪。”
我陪着笑脸走过去,坐在他身边:“月娘今日不方便,不如就让阮儿……让你滚你没听见?”
话说着,一个巴掌就扇在了我脸上。
我也是没想到,堂堂国公府的少爷,打人也和女子一般扇巴掌。
我嘴里打出血,一股血腥味弥漫开,咕噜下口水,咽了。
他又觉得有点意思:“这么能忍?”
他眯着眼打量我,忽而灿然一笑。
“听说只要肯出钱,阮娘子什么都能做,不知是真是假。”
我弯着眉:“当然是真。”
“好好好!”
他鼓掌。
“阮娘子脱了衣裳,在这欢雀楼走上一圈,本少爷就赏你银锭百两。”
一百两!
我眼睛亮了。
当着他面就开始脱衣裳。
脱到只剩下红肚兜和素白里裤时,我笑眯眯问他:“这样可好。”
他摆摆手。
07我眉眼带笑,顺着楼梯往下走。
一路还不忘和客人们打招呼。
“王公子又来了?”
“徐公子可要玩开心啊!”
“哟钱少爷可是在等琥珀妹妹?”
……郑世燕手里拿着酒壶,趴在二楼栏杆上朝下看。
这时,我看到了陈映月。
她身边站着定北侯陆钧。
陈映月看见我,噗嗤一笑:“姐姐这是什么新奇装扮。”
陆钧皱着眉,一言不发。
郑世燕也看到了陈映月,他不敢惹陆钧,于是又把火发在我身上。
他蹬蹬下楼,继续一掌扇我脸上:“谁让你停下来的?!”
他心里有火,抬手还要扇我。
一只手拦住了他。
是陆钧。
陆钧淡淡道:“小少爷何必如此为难一个女子。”
郑世燕没想到他会为我出声,赶忙解释。
“侯爷不知,这贱货视财如命,如此这般可是她心甘情愿的。”
我笑了笑:“是,奴家愿意。”
陆钧轻叹气,似在感慨:“听闻国公大人一生清廉,这两年也将致仕了。”
郑世燕讪讪,大概又觉得没趣,要撵我走。
我吸吸鼻子:“那您承诺的百两白银。”
“明天就派人送来!”
“得咧爷!”
我腹中绞痛难忍,但面上喜笑颜开。
陆钧突然问了一句:“花魁娘子这么缺钱?”
瞧瞧看,这话说的。
我也有点生气。
“我可不是什么花魁娘子,花魁娘子是您身边这位,还是爷您亲手捧上去的。”
“至于缺钱,那可不,落架的花魁不如鸡嘛。”
陆钧好像被我粗俗的言辞惊到了。
是嘛,我哪儿比得上他身边惊才绝艳、清高孤傲、洁如白莲的映月娘子呢。
只是这一瞬间突然觉得。
能被一个人这样护着,也挺有意思的。
08郑世燕虽然人品不咋地,但还好够豪气。
第二日一早,约定的银子就送了来。
我见到银子,昨日的憋屈也忘了,拉上桃枝就往外走。
“走走走,咱送钱去!”
丰村村长听说我今日要去,拉着一村人筹备了宴席。
山里走地鸡炖的汤、过年熏好的腊肉、自家腌的泡菜烧肉……香得我嘴都被糊上了。
我有些心疼,我知道,这是他们把最好的东西都拿出来了。
我把银袋子打开,笑得见牙不见眼。
“还多了五十两!
能把孩子们一年的饭钱都包圆了!”
村长颤巍巍就要给我下跪。
我吓坏了,一把推开桌子:“别别别,您这样我可要折寿的!”
吃完饭,我又去隔壁村找一位秀才老先生。
我和村长约好了,给他修房子建院子,求他去丰村教教孩子。
和老先生聊完天,已经日落时分。
我带着桃枝急急往回赶,乡间路上,竟然又碰到了陆钧。
他并没有认出身穿男装的我。
路边有人在讨论。
“侯爷当真是有情有义,发达了也没忘记养他的村子,这雍村可真是一人得道全村升天啊。”
“这泼天的富贵,啥时候能轮到俺村咧!”
桃枝问我:“娘子,雍村不就是您之前给修私塾的村子吗。”
好像是,那是大前年的事了。
那时候我还是花魁,挣钱可多,那间私塾修得特好看,我贼喜欢。
后来我又辗转于西进村、碧村、环水村……很少有时间去雍村了。
不过如今雍村出了陆钧,想来也不必再担心什么。
09我是真没想到,陈映月没当花魁时,尚且好好的。
当了花魁就开始作妖。
她不知从哪儿找来了人,说我这前任巡盐御史之女的身份是假的。
……其实,还真是假的。
当年我进欢雀楼,芸娘苦思冥想三天,才给我想来这样一个身份。
落马贪官的女儿,从穷奢极欲到任人宰割。
这样的落差,给了那些王孙公子、富商豪绅足够的满足感。
他们乐于见到一个世家小姐变为身下玩物。
就如同乐于见到,身在欢场的陈映月,表面上装得跟个菩萨似的。
陈映月找来前任巡盐御史的家仆,让他们指认我这个冒牌货。
棒打落水狗、墙倒众人推。
她就想趁着我失去花魁之名的落魄时候,直接把我踩死了。
让我再不能翻身。
一旦被揭穿御史之女身份造假,那些受到欺骗的恩客,在我身上获得满足感和虚荣心的恩客们。
还不知会如何恨我。
只能说陈映月当真是胆子大,为了踩我,甚至不惜得罪芸娘。
不过也正常,听说侯爷力排众议,要娶她为妻。
她还有退路。
可我没有退路了,我身后还有一群嗷嗷待哺的娃娃们等着我。
桃枝急得嘴角起了泡。
“这可怎么办,娘子。
要是被那些大人们知道被您骗了,他们怎会放过您。”
是啊,可不能让他们知道,我只是一个因瘟疫灭村,辗转逃到这大昭都城的小乞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