妇人离开后,李泽睿随便地应付了几口晚饭,很快就沉沉睡去。虽然她很想问季得先为什么这么配合她的表演,但是对上他清明的眼神,刚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日光强烈地普照在大地上,将白色的瓷砖地板晒得发烫。房间里的空调还在向外吐着冷气,李泽睿闭上眼,陷入一个极为不安稳的梦境,迷迷糊糊中她看见有人经过她的身边,然后给她盖上被子。
那个人会是谁?李泽睿抿住嘴,像是掉进无尽的深渊,无论她怎么往上爬,她爬行的速度比不上坠落的速度,最终整个人整体向下倒。
在千钧一发之间,她有人抓住她的手,修长有力的指节扣住她的,狂风猛烈吹过,她觉得眼睛有些干涩,迎着风抬头一看,男人模糊的身影划出宽阔的外形,那人轻轻一笑,对她努力做了个形状,然后“嗖“的一声,风灌入她的大脑,她的手被松开,全身往下掉落。
在醒来之前,她模糊地看见岸上人的眼睛。
幽暗,隐忍。
她很快从病床上惊醒,额头布满了细密的汗珠。
“怎么了?“坐在一旁办公的季得先听见声响很快赶来,他急忙忙地抓住李泽睿的双手,冰凉的触感沿着皮肤一路攀岩,季得先坐在床沿,投来疑惑的目光。
“是不是做噩梦了?“他摆摆手,从桌边取过一只水杯:”慢点喝。“
李泽睿很快喝下大半瓶,起身抬头却仿佛看见什么惊悚的画面,她浑身猛地一震,眸光闪过一丝惊讶,双手颤抖——
她看见了那双梦中的眼睛。
眼睛的主人还保持着和善的表情,他先一步取走李泽睿手中的水杯,稳稳地放在桌上。他转过身来,脸上依旧是平淡如水的淡漠表情,他在关心她。
她轻轻松气,却在看见那双眼睛时感到一阵战栗。可能是自己睡太多了,最近总是疑神疑鬼的,她难道真的应该检查一下大脑?
还没等她怀疑,病房门就被人狠狠推开。
“李泽睿!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死!“李纬线双目瞪得浑圆,红血丝在他眼中蹦出,几日不见,他不仅憔悴了,人看上去也更老了。
又是一阵消耗。李泽睿默默无言地扶住额头,看来该来的还是会来。
“你现在不仅回答我了,还会装病了是吗?“李纬线一把拉住女孩的衣角,手上青筋暴起,几滴血珠从他的手背流出,一颗颗圆润的血滴在白色的病床上,晕成一小片。
“你脑袋有没有坏我不知道!我今天就是要打到你坏!“还没说完,他就从口袋里取出一只花瓶碎片,又快又狠地朝李泽睿脖颈上的伤疤划去。
季得先眼疾手快地格挡住,然后反手把他打倒在地下,他将李泽睿护在怀中,眉头深深蹙起:“李纬线,你不仅蠢,还坏,简直是愚不可及!“他的声音低沉得可怕,浑身散发着吓人的气场。
李泽睿沉默地看着他的背影,用余光瞥见坐在地上的李纬线。说实话,她确实懵了,她想不到李纬线能这么疯,俩人都在医院,旁边都是人的公共环境下还敢对她大打出手,看来真的是一点也不忌惮她。
“妈说你失忆了!你就装吧!你就使劲给我装!你就是想逃避责任!“李纬线头上的白色纱布模糊他的视线,清晰的痛感如同电流,传遍全身,他忍不住扶住身边的椅子,那可笑的绷带就像是纹身,死死地扒在他的脑袋上。他举起手中的花瓶碎片,对着李泽睿。
实在是担心他会直接扔过来,季得先趁着他扶住墙面气喘吁吁的机会,三两下把人扣在地上,还顺道把碎片弄进衣服口袋里。
李纬线跪坐在地面上,手背上的血液还在向外流,因为发怒他头痛欲裂,眼前又是那天的场景,天旋地转之间,他的眼前又是一黑,整个人向后瘫倒,晕了过去。
李泽睿无语地看着地上这个人,这么垃圾的战斗力是怎么在社会上生存的?她无奈地看向季得先,他也在看着她,俩人同时皱眉,摊手表示无奈。
听见自家儿子闹这么一出的李夫人很快又赶回来,她不仅要关心儿子,还要来跟“失忆“的李泽睿打探具体情况。俩头来回跑,还要做出一副谁都心痛的模样。
这是个幼稚的小鬼,李泽睿冷冷地看着那人,心里默默定性。如果有机会,她一定要好好逗他一把。
“睿睿你说实话,弟弟这又是怎么了?“
“他到房里来,说我不是妈妈亲生的,我只是个小杂种,让我不要回家,滚回自己家去,然后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晕倒了。”现在李泽睿的演技可谓是炉火纯青,她熟练地编造故事,还有点娇柔无辜内味。
“这……”虽然她不太相信李泽睿,但是这话又像是自家儿子会说的,可季得先还在,她有求于人,于是乎只能假惺惺地再关心一下李泽睿。
傻X,装都装不好的人真是好笑。
她面上露出冷漠的笑容,她几乎敢肯定,手术室里的这个人绝对没什么大问题,这只是他哄骗妇人、制造两人对立的一些手段罢了。
“妈,我不知道自己做错什么,姐姐就要这样对我。我只是来找姐姐兑现自己的承诺,谁知道她一点也不领情,我眼前一黑,那台电视就砸过来,再然后就是现在这样了。“
李泽睿看着床上这位虚弱的少年,他头发凌乱,衣领的扣子甚至系得歪七八扭,头还像只地鼠一样到处乱窜的,李,她的弟弟,纬线。
突然有一种奇怪的归属感,她和这家人除了李泽睿这个关系外,又多了一层关系。
不过这个事情她不敢细想,这实在让人恶心不是吗?成为李家人?
她负手站在那里,神情冷漠。
妇人看着她这副模样,心中的拉线在不断扩大,她神色复杂地看了李纬线一眼,又转身看了看李泽睿。
某种拉锯战在她心中上演,她没有像以前一样,第一时间出来维护李纬线,李泽睿看见她上下滚动的喉结,若有所思。
看来豪门世家也没有纯粹的爱,为了利益甚至可以狸猫换太子,连真少爷也不顾了。真讽刺。
“我累了。“李泽睿负手,打算离开。
季得先很快接住她,几乎是贴着接了一句:“我送你。”
她离开前悄悄转身偏向窗口,透着薄薄的玻璃窗,李纬线同样投过灼人的目光,猜疑、不满和挑衅的含义很明显,李泽睿淡淡地将这些情绪尽收眼底,面无表情地转身离开。
女孩蓝白色条纹的病号服渐行渐远,和不远处的晨光一起,消失在拐角处。李纬线紧紧抿住双唇,双手握住白色的被套,目光还保持在窗户上,他轻轻挑动双眉,一些难以置信的情绪在心底发酵。
他想他可能是疯了,或者是这个世界疯了。他高高在上的姐姐,一直都是淡淡的表情。
还记得他小时候抱着玩具车去找她玩,她稚嫩幼小的脸上写满了“生人勿近”,她只是轻轻地看了他一眼,然后眼珠也不转地,继续翻看手中的书页。窗外树影婆娑,阳光倾泻而下,有只小虫悄悄滑进她的书页,她却淡淡地把书摊开,将小虫吹走。
对于小孩子来说,这种“大人”般的动作是迷人的、是成熟的象征。因此对于每次看见小虫都会忍不住抓上它的触角把玩的李纬线来说,小小的“小大人”李泽睿,几乎成了他童年最崇拜的对象。
那个神仙姐姐就这样在他身边读了好几年的书,她身上的香气、书本都散发着独特的迷人的香气,他懵懂地迷恋着少女白色的裙角。在无人看管的豪门童年,他几乎见不到所谓的父亲、母亲,这些漫漫长的道路中,他是靠着抬头仰望那颗启明星长大的。
2011年9月3日,那天他永远记得,他的启明星消失了。
树影婆娑,阳光倾泻而下。李纬线永远记得,那天姐姐走到门口,轻轻抱住他,深深地望向他的眼睛——那双如同玻璃、雪花般纯粹无暇的眼睛,里面投掷着一个小小的他。
他疯狂询问都没问到少女要去哪,他一直追赶到门口,大门被狠狠关上,一行清泪顺着脸颊滑落,泪水模糊了视线。
他再也不喜欢夏天。
长大后他也不是没有寻找过姐姐,可是无论怎么找,当年的真相都不得而知,少女为什么离开,为什么告别,这些他都不知道。李家是个足够大,也足够让人羡慕的大家族,可是这个大家族更像个因为利益拼凑在一起的公司,每个人堆砌着虚伪的笑脸,人情往来都是金钱铜臭的滋味,他几乎是如鱼得水的混迹在其中,甚至出色的完成了任务,在妇人、大哥等人面前博得极高的信任度和喜爱度。可是无论怎样,他多次打探当年的下落,没有人愿意告诉他。或者说,真相永远被封尘进回忆里。
直到那天,爸妈说要带回一个人。是他的姐姐!是她吗?真的是她吗?她知道他这些年有多想她吗?这些年她去了哪里?她还记得他吗?她做了什么!为什么没有回来找他!
一系列的问题如潮水般铺天盖地卷入自己的心头,他还来不及捋顺自己的口条,急忙忙冲出来快速翻下楼梯——“嘭”的一声,他摔倒在地,还不顾膝盖上的伤,他很快站起来,因为疼痛皱起眉,又想起姐姐很快整理好情绪,不顾血肉模糊的膝盖,一瘸一拐地走了过去。
姐姐、姐姐,他的姐姐就要回来了吗?
树影婆娑,阳光灿烂。
面前的女孩朝他露出一个青涩腼腆的微笑,她甜甜地笑着,有些不好意思地捏住裙角,涨红的脸颊和微湿的手心,她看上去有些局促:“你好,你就是李纬线吧?”清爽有力,带着点乡土的口音。
他的瞳孔先是紧紧地快速收缩,身体止不住地颤抖,眼睛发红,刚刚因为跑得太快没有知觉的膝盖开始绞痛,他感到一股鲜血从体内流出,顺着小腿滴在地上。
可这都比不上他的心痛,他的心脏微微涨起,莫名的酸涩感像倾盆大雨狠狠盖住他的全身,他被现实惨痛地教训了一番。
注意到他裤脚的李泽睿紧张地看了他一眼,有些怯生生地问道:“你的腿。“
他低头看了一眼,不甚在意,随即扬起一抹嘲讽的笑容:“你有什么资格管我?“
俩人的关系就似乎是从这里,开始走向莫名其妙的道路。
导致今天发生的原因,李纬线承担大部分责任。但他仍然在沉默着,甚至是喜悦着。
她长得很像李泽睿,或者说,某些时候让他觉得像李泽睿。又或者说,经过李纬线的调戏,她就会很像他想象中的李泽睿。
就比如刚刚她清冷疏离的一面,这种不把他放在眼里,玩世不恭的清冷模样,会让他陷入深深的回忆中。
而为了这份回忆,他又能做到多少呢?
他与她的眼神交汇的那一刻,清楚地看见里面的失望和嘲笑,这种自我贬低式的快感让他着迷,看见季得先抚摸她的手掌的那一刻,一股奇异的酸楚涌上心头。
他轻轻地笑了。
他对李泽睿的感情,就好像春天破土而出的枝芽,慢慢生长,在一点点抽条、长大,最终长成参天大树。
妇人还在一旁絮絮叨叨地说些什么,他一点也没听进去。他忍不住打断她:“妈,今天天气真好,不是吗?“目光望向远方,不知道在想什么。
树影婆娑,阳光灿烂,他透过玻璃反光看见自己的脸,名为着迷的情绪浮现在眼前,他眼前闪过季得先的影子,突然有些烦躁,他逼迫自己深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不再去看。